张丰祥便是在如此沉重的气氛中深夜到访的。
富丽堂皇的姬家祖宅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此时四角宫灯齐齐燃着,微生青独自坐在紫檀木桌主位,朝他微抬下巴。
“张叔……”
“事情我都听说了,”张丰祥环顾周围一圈人,见到女儿张天宝一脸不忿,放缓语气,踌躇许久,迟疑道:“少主,依我看,那东西不如顺水推舟赠给司家……”
“爹!”张天宝人小小一只,声音却跟炮仗一样炸了:“凭什么呀!绥京跟我们一点生意往来都没有,贼窝里的金元宝他们收着不心慌,我们还要上赶着做冤大头?”
福昭听得微微皱眉,却没有张天宝那么激动,拉了拉她的衣袖:“跟张叔说话呢,别这么冲。”
十六岁就在宣德堂当主薄,张天宝作风雷厉风行,甭管占不占理,绝不让自己家吃一点亏,自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见张天宝气性大着,微生青表情淡淡,揭了茶盏示意她上前来:“天宝,你先坐。”
张天宝看向他,怒容渐渐淡去,抿唇接过微生青递过来的茶,在他右侧坐下了。
见微生青有几分听他拿主意的意思,张丰祥松了口气,解释道:“最多再过三年,宣德堂的生意就能接上绥京,政界的关系是第一位,这事无论落到哪家头上我们都有说辞,可偏偏是司家,他们实在是……”
太重要了。
司家上下几代,战功赫赫的老爷子能挤满祠堂,如今当家的太太是南湾首富家的小姐,无论是财是权,都是顶天的存在。
“司老太太非常喜欢那份寿礼,”怕微生青置喙他的巴结,张丰祥补充道:“今年送去的所有礼物大多都没拆,就赵家偷献的红玉葫芦得了青眼,平时连司总司令和司夫人都很难讨司老太太欢心,赵家是撞了大运了,高兴之下,司家许了赵家不少好处。”
怪只怪防贼不慎,红玉葫芦被人偷了,司老太太偏又慧眼识珠,挑到最好的。
若是其他看也没看一眼的礼物,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借花献佛,赵家比我们有眼力,”微生青略一挑眉,笑道:“所以,如今无理取闹的,送出去的礼物还舔着脸找人讨回来的,就成了我?”
张丰祥语塞。
“我看也没必要给什么好脸色,”一直在旁边的纪德开口,他极不赞同地看向与自己共事多年的老伙计:“示好也要有个度,讨好司家是没问题,但咱们总不能把少主踩在泥里,上赶着给别家捶腰捏肩。”
张丰祥张了张口,灰白的眉毛拧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微生青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是自负轻狂的,殊不知比起今后可能吃亏,一时的面子根本不算什么。
“那你想怎么做?”纪德狐疑道:“指望司家良心发现,好声好气地把东西送回来,再替赵家跟少主道个歉?”
绥京毕竟是绥京,司家在那边叱咤风云,别说他们南府宣德堂,整个淞州都得当心肝似的把司家捧着。
想拿回来东西已经是件难事,纪德说的话更是天方夜谭。
“我只是想选个相对温和的办法,老纪,”张丰祥道:“生意人走到哪都要看人脸色,你希望我们跟司家有什么不痛快?”
“好了。”
见纪德还想说两句,微生青支起身子,打断二人,脸色不虞:“为了一窝毛贼,又是开祖宅,又是请两位叔叔千里迢迢飞回来,赵家和司家过得去,我可过意不去。”
一直站在旁边静候指令的陈铭带着两队人老老实实站了许久,眼下也是青黑浮肿。
微生青起身,胸前墨绿色串珠发出响动,纤细羽睫随着话语轻颤:“贺云深,带张叔和纪叔到房间里休息,天宝和福昭,领着陈铭他们回去。”
管家贺云深闻声而动,微生青从众人身侧掠过,直到走到门口时,才微一侧过身。
逆着宫灯烛光,些许细软发丝上镀了层银光,他半张脸掩映在阴影之中,轮廓美得惊人。
“我不出手,你们也别做什么动作,姬家该有的东西,自会有人去帮我讨回来。”
.
从越中到淞州只要两小时车程。
可陆韶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还是连夜乘了私人飞机,很快降落在微生青别墅附近的停机坪上。
此时凌晨五点,天际微微泛白,陆韶野穿着羊皮大衣,一张俊脸冷冽非常。
等他站在朱红色门扉外,望见微生青家里的灯光还亮着时,墨眉显而易见地深深蹙起。
“陆少爷?”早起的花匠认出他来,十分惊讶:“您怎么现在过来了?”
天还没亮,陆韶野身上的衣服沾了寒露,看着风尘仆仆,全然不似平常从头到脚的优雅考究的模样,像是有什么急事。
“阿青还没睡?”陆韶野脱了大衣,丢给身后保镖,问花匠。
“是,少主那屋灯亮了好久了。”
“知道了,忙去吧。”
楼下没有开灯,晨昏交迭,楼阁拐角处的雕花玻璃窗外透出雾霭般的蓝色光晕,陆韶野一路扶着蜿蜒而上的楼梯,来到微生青房门前才堪堪停住脚步。
门缝里有微光亮着,静悄悄没什么人声。
“阿青,”陆韶野深吸口气,竭力维持着语气平和:“怎么还不睡觉?”
门没锁,甚至留了一线空隙,陆韶野稍微用点力就能推开,然而里头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他犹豫再三,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始终没敢动。
“阿青?”
灯光微微一晃,像是电板突然短路,屋内光线忽明忽暗,静谧一片的别墅里,连清浅的呼吸声也听不出来。
“我进来了?”
没得到回应,陆韶野心里浮现出无数念头,又压了下去,静静等了片刻,悄然推开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点燃了一支油蜡烛,微生青侧身屈膝坐在窗边,手足光裸着,身上只穿了件白色长袍。
此时窗外黑漆漆的,灯火依稀灭了,陆韶野见微生青在烛光描摹下一张略显憔悴的脸。
寂寂无光的眼眸,发白的嘴唇,好像被人随意丢弃在这里的漂亮人偶,脆弱中透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看愣一瞬间,脸色便沉下来,咬紧牙关,低声骂了句脏话。
急匆匆拉开衣柜找了件袄子,陆韶野上前几步,把人兜头盖住,那带着温度的指腹无意擦过微生青白皙到透明的腕间,细嫩纤薄的皮肤底下,青紫脉络分外鲜艳。
“怎么了?”陆韶野话里已经有点慌张,强行扳过微生青的肩膀,仔细看那张恹恹的脸。
微生青不肯说话,下巴尖搁在膝盖上,浓密眼睫低垂,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别这样,”见他这样,陆韶野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没办法再装傻,话里带了点无奈:“赵家那件事我才听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次的事情真的没那么容易办……同校那群人里,只有一两个跟我熟悉的,未必会卖我这个面子。”
绥京一流的名校里,权贵家族云集,且各自结交成一个圈子,虽然陆家地位不俗,对司家是伸手能去够一够的关系,可越是地位高涨的人,越是拉不下脸。
谁要是为了什么事情先伸出手去,谁就矮了一头气焰。
陆家现在正在打开绥京的关头,陆老爷子盯他盯得紧,别说是最出色的陆韶野,就连他几个不成器的兄弟都在绞尽脑汁怎么拉拢那些零零散散的势力。
这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跟司家闹得过不去,基本上等于自找苦吃,特别是这样什么都不缺的上家,可以拿来做交换的人情,实在是太少了。
微生青自己伸手扣紧了长袄扣,整个人都蜷缩在毛茸茸的内衬里面,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跟小动物一样。
“这件丢了也没事,啊?”
“等北院那边松口了,沈家打算开个拍卖会,展览一批品相更好的古玩,”陆韶野继续轻声道:“姬伯父曾经说过,北院的藏品也有不少好东西,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拍什么,好不好?”
微生青看着陆韶野,来人姿态放的很低,温声细语,从来都是这副对他的有求必应,无限包容的样子。
片刻后,那双如玉石翡翠般的深绿色眼眸里总算升起一点温度。
眼看微生青态度有所松动,陆韶野不知不觉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些笑意,调侃道:“我可是没日没夜的直接飞到你这来了,进来半天,热茶也没讨到一口,做了家主,怎么变得更难伺候了。”
微生青闻言,似乎想通了,形状漂亮的薄唇也抿出个淡淡的笑意。
见他笑了,陆韶野视线灼热,直直看着人,微生青扭头吩咐道:“烧壶热茶来,把灯打开。”
说罢,微生青支起身子,俯身贴了过来。
陆韶野在他贴过来的一瞬间就绷紧了身子,大脑充血一般沸腾起来,热流飞快窜过四肢百骸,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微生青白皙的皮肤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过分昳丽的眉眼,平时只是稍微凑近就能让人呼吸困难,错开自己时,垂在肩上的细密长发泛着幽幽的墨绿色光泽,比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更深邃。
一丝半缕,若有若无的发丝,轻轻贴着他面颊擦过。
心跳急促,微生青身上那股微冷的木质香好像稍微浓郁了些,像是要扑到他怀里。
可只是擦肩而过。
那盏快要燃尽的油蜡烛被人吹熄了。
陆韶野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胸膛中那颗心的动静太大,生怕微生青听见,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仍是有点微哑:“高兴了?”
吹灭蜡烛后,漆黑一片的屋内亮了灯,陆韶野的窘迫失态一览无余。
“因为乔迁之喜?”微生青随手抽了条白色系带扎起头发,眉眼弯弯道:“那我是该高兴一下。”
“什么意思?”陆韶野一怔。
“最迟下个月,我就搬去绥京,”微生青拢了拢长袄,没什么表情地说:“也方便了你,免得每次都兴师动众,好好放个假,既要跑越中,又要到淞州。”
“好好的,怎么要搬过去?”来不及喜悦自己以后可以时常看见微生青的消息,陆韶野先感觉到不对,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我妈留给我的陪嫁已经送到人家里了,我现在不去见见公婆,挑个好日子搬过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微生青望着他笑。
陆韶野的脸霎时白了。
.
遗失的古董全部运回来了,张天宝一个个反复擦拭后,又把他们晒得发亮,抱着这堆东西入库了。
淞州公安局押走奄奄一息的赵天祺,有微生青施压,赵家的人无论怎么撒泼打滚都带不走人,偷窃这事可大可小,反正现在上上下下口风很紧,没有一点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被偷东西的恶气是出了,赵天祺这辈子也没办法有女人了。
可还有样东西居然被赵天祺那个不要脸的哥哥献宝似的献了出去。
福昭在宣德堂后院摆弄完花草,用井水冲洗着沾满泥土的双手,见张天宝抱着椅背,随口搭话:“都清点完了?还少其他没?”
“就差红玉葫芦了,”张天宝抬眼看他:“少主让我别管,可他既没去赵家让那个臭傻逼把东西要回来,也没有自己去跟司家讨价还价的意思,到底要怎么让他们还啊?”
这件事,福昭心里倒是有几分猜测,取了丝帕仔细擦拭着每个指节:“你觉得他会干嘛?”
“我脑子又不会转九曲十八弯,”张天宝恼怒道:“本来就是自家的东西,身正不怕影子斜,直接要回来又有什么不可以?”
“正因为你这样,所以宣德堂现在的主事还是我。”福昭睨眼看她。
张天宝不置可否:“你都二十五岁的老男人了,才混成主事,跟我比什么?有什么可比性?”
自认为风华正茂的福昭:“……”
“你看着吧,”被张天宝呛得郁闷至极,福昭道:“那群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但凡听到点风言风语,人都已经杀到绥京了。”
张天宝这才幡然,一拍脑袋道:“对啊,看我这脑子,怎么能忘了他身上带着人类史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呢!”
姬青=微生青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微生青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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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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