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西头的最后一抹金辉落在了最近一处崖边的弟子居里,将将让那门边打盹的少年唤醒。他睁开眼,看向远处雾灵峰上若隐若现的一棵巨大桃花树,垂眸掩下眸中的几分孤寂。
突然,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去,脑后的素色发带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翻飞。果不其然,有人来了。
“云清,我去山下喝酒了,你记得帮我把功课做完!”上官明月跑进房间,匆匆对着面前的少年吩咐道,“听说满春院新来了两个弹琴的姑娘,我得快点去看看。”
上官明月说罢,也不管沈云清有没有回话,有些急不可耐地和门外等着的几个好友一同走了,走廊里的闹腾好一会才消停。
见上官明月走了,“沈云清”这才从后院走到房间里来,仔细地将门反锁了起来。
“人走了,苏一。”脑海中想起了顾裴的声音,“我在他身上施了定位术,他现在确实是往山下去了。现在要给你传世界线吗,我可以看门。”
“可以,谢谢哥哥。”苏一笑着说道,坐在了身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实习期宿主的任务要经历五个世界,最后由系统和神使一起综合评分,所以自从上次两人回家休完假,便有接取了新的世界任务。
这次的世界故事是修仙背景,天下众人多以修道成仙为最高理想,流派层出不穷,而其中又以剑宗为天下修仙第一大宗,所出才人能者不断,再则是以天机阁,琳琅宫,万兽城,药王谷为代表的主流修仙派别,此五者构成了这一世界的五大修仙机构。
而这个先前与苏一打过照面的上官明月,所唤的沈云清便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被刻意抹去的身世让他捡不起过往,沉闷反复的折磨让他丢弃了当下,在混沌中,他无所忆,亦无所求,最终寂静离去。
在沈云清仅存的模糊记忆里,自己是上官家的家仆之子,照顾自己的是个很和蔼的爷爷,但是没过多久爷爷便死了。那时的沈云清还很小,他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给自己买糖吃的爷爷,今天就冷冰冰地躺在了院子里,身上还有很多红色的水。
当时的沈云清就一直蹲在爷爷旁边,他不知道什么是生病,也不知道什么是责罚,更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想等着爷爷再次睁开眼看自己。最后,还是一个在花园做杂活的婆婆看不下去了,把他拉回了自己家,给他喂饭吃。
家仆的孩子自然也是家仆,在那之后,管家也有些不忍,便让沈云清替代了爷爷的位置,给马喂草,一天三次。上官作为商贾大家,对于草料的要求自然也是精细得很,必须得是去马场后面那片田里现割的,沈云清当时人还没草高就拿着一把很钝的镰刀下田去了。每天,他都往返在草田和马厩的路上,只有深夜和婆婆一起才是短暂的闲暇。
但你若是问沈云清苦不苦,他只会告诉你不知道,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爷爷就是这样干活的,婆婆也是这样,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
木楞的性子让他在府中受尽欺负,他每每听到那些讥讽的话,还有落在身上的棍棒,也总是不吭声,只是想着,生活就是这样的,他就将这样度过一生,和所有自己认识的人一样。
婆婆说,他这是天生少了一魂才会这样的,很是心疼。
沈云清不懂,但是婆婆难过了,所以他总是和婆婆说“没关系”。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这样毫无波澜,直到十岁那年,上官明月的出现。
上官明月是上官家这代唯一的嫡出男丁,全家上下都宝贝得很,像沈云清这种外院的家仆本该是见不到的。但是那天,一向不喜骑马的上官明月突发奇想去到了家里最偏的那个马场,刚巧,沈云清正在被几个旁系的小辈欺负。
“你们干什么!”
那是沈云清第一次被除了爷爷和婆婆以外的人搭救,他循着声音侧过头去,似乎有点惊讶。只见那几个一直欺负自己的人突然变得很谄媚,对着那个一身华服的少年毕恭毕敬,然后……那人将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说跟他走。
后面发生的事也顺理成章了,沈云清被上官明月带了回去,他说沈云清长得好看,于是就让沈云清做了贴身服侍自己的书童。
上官明月,明月,沈云清不解地想着,原来真的有人和月亮一样吗?
后面的日子就好过很多了,虽然上官明月脾气不好,还会打人,但是给的月钱更多,可以给婆婆买好吃的糕点,而且干的活也轻松,多是端茶倒水,所以沈云清挺满意的。
上官月明也很喜欢沈云清,这人任打任罚还不吭声,自己日子过得不要太好。
沈云清十五岁那年,上官明月通过了剑宗的选拔。他的底子并不好,但是上官家有的是钱,各种天材地宝砸下去,倒也让他成为同龄一辈的佼佼者,修为高达筑基五层,加之家族势力的关系疏通,他有了可以带一个下人去宗门伺候的特权。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就带上了沈云清。
剑宗在西南的一众山系中,主峰叫凌云峰,是宗主的领地,而周围另外几座高峰和浮岛则是各大尊者居所,更次些的西峰才是新上山的弟子居所。
在山上的日子,对沈云清而言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无非就是帮上官明月代写功课,在师兄来查宵禁时给他打掩护,以及在他犯了事时给他背黑锅,挨几顿鞭子,然后背宗门规训。没什么大不了的,沈云清想,人生就是这般无聊。
后来,又逢天下大乱,魔族层出不穷,祸害黎民百姓,于是人间组织军队拼死抵抗,修真者则合力补天。乱世对沈云清来说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对他而言,在哪都是活,但是朝廷开始征兵了,好巧不巧,征到了上官明月。上官明月自然是不愿意去的,于是家族众人一盘算,让沈云清顶替了去,然后举家迁徙。
对于这一次被丢下,沈云清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安安静静地埋好了婆婆的尸体,她得知自己要回来,便很开心地想去买点菜,结果被冲入城内的流民杀害了,那是沈云清第一次流泪,他借着月光给婆婆刻碑,终于明白了分离与死亡。
然后,他便带着上官明月的铭牌,在一个上官家长老的监督下,去军营报到了。他的能力并不出众,性子也沉闷,但是那次的运气不错,他分到的那个队伍人都很好,他们一起杀魔族,一起在篝火前谈着志向,一起埋葬沙场上死亡同伴……等到了最后,沈云清看着天上那道口子越来越小,自知天终于要补好了,而他,低头看向对面魔族插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刀,笑着倒下了。
太累了,下次不要当人了,沈云清想。
在生命的最后,沈云清抬头看向天边那只鸣啼的青鸾,升起几分羡慕。那是剑宗雾灵峰的尊者琼华仙君叶翎的灵宠,很漂亮。他早有听闻,但是从未见过,没想到最后居然能看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后,有些不舍得离开了。
不过死亡这种事情,不是沈云清说反悔就可以反悔的,最终,他在一片血泊中,悄然逝去了,只有几个队友来帮他收了尸,埋在一处山丘上。
“不需要,你们离开吧。”这是沈云清醒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抱歉,这是法则的规定,我们都无法违背。”顾裴解释道,“而且,沈公子,就算你当时真的死在了战场上,按照流程,你的灵魂会被带往冥幽地界,渡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再经由阎王殿审判后再度转世。”
在给苏一传输世界线的时候,顾裴也给沈云清解释了下现在的状况。
“……”沈云清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他好歹也跟着上官明月在剑宗待了这么多日子,帮他抄功课的时候对这三界便也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顾裴说的没错,可是……
“先喝口茶吧。”顾裴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杯香茗很快便被送到了沈云清手边。
沈云清看着那茶,似乎有些犹豫。他瞥了眼身侧的顾裴,见他已经喝了下去,这才动手长了起来。
“好茶。”这茶入口顺滑,甘甜醇厚,而且余韵悠长,沈云清只觉得满身的疲惫都一扫而空,自己似是有些通达之意。
不过,他总归还是有些困惑的,他不想再经历这些了。
“为什么是我?”沈云清问道,看向屏幕上那个扮着自己人,有些恍惚,“我这一生,早已无怨无求,只想归于自然。”
“正是因为无所思念,无所追寻,所以天道才会让你重新再来。”顾裴反驳道,并示意他看向屏幕里苏一的动作,“别担心,我和苏一都会帮你的。这世间的千万种繁华,你总该去看一看,去邂逅运命的随机馈赠。”
“为什么一定要去看见,去攀爬?”沈云清听着顾裴的话,感到有些厌烦,“我所生活的,不就是世界吗?”
“你安于现状吗?”
“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你在等待什么?”
“……安宁,安宁地逝去。”
顾裴听着沈云清的话皱了皱眉,拿起手边的世界线又看了看。
是因为丢了一魂的原因吗?顾裴思索到,看沈云清现在的样子,似乎是丢了胎光这一魂,看来,之后还得留心去找找线索。
沈云清回完便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看着屏幕上的那张脸,难得升起了些好奇。
嗯?他要去干什么?
沈云清皱眉,不给明月抄完功课,明天就又要被罚了。
苏一在凝气峰的各处逛着,似乎在找些什么,最后盯着药堂的牌匾看了一会,走了进去。
“云清?”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弟子服的男人喊住了苏一,不过他腰上挂着个青色令牌,上面印着无忧岛尊者忘尘仙君的章,表明他已经拜师了,“你又来帮上官明月拿补药吗?”
“李师兄好。”苏一打招呼道。
“你怎么又瘦了。”李墨看着面前羸弱纤细的少年,不满地皱了皱眉,“上官明月又罚你了吗?你……”
“帮我拿些金疮药和黄苓清热丸。”苏一对着一旁的药童吩咐道,然后打断了李墨的话,“没事的,师兄,我已经习惯了。”
“你为何要习惯这种事!”李墨看起来很生气,匆匆接过药童拿来给苏一的药,付完钱,拉着他的走了出去。
苏一由着他把自己拉到后山一处人少处,觉得这次运气挺不错的。他本想着主动去找李墨,没想到他自己就撞了上来。
李墨是剑宗的这一代里能力最为出众,且深受大家爱戴的师兄,他惩恶扬善,善法分明,最是看不惯那些贪玩享乐的官贾之徒。因此,李墨对于上官明月可谓是极其看不惯,但是无奈上官一脉家大业大,是剑宗重要的资金来源,所以他十分无奈。
由于他对于上官明月的关注,沈云清也自然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曾在路过弟子居时目睹了上官明月对沈云清的虐待之举,他气不过,当场就拔剑将沈云清救了下了,想要带他走,没想到沈云清却挣扎着说不用。
在那之后,李墨又陆续知晓了诸多上官明月的恶行,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多次劝说沈云清离开,但是无果。而就是因此,李墨越发不解,每次下山回来后总要去看看沈云清,有时候还带点好玩的给他,但是他从来没收过。
他真的搞不懂这个沈云清到底在想什么,就算他处置不了上官明月,他带走沈云清也是绰绰有余的啊!为什么这般不信任他!
“云清师弟,你真的要一直和上官明月那厮混在一块吗?”李墨质问道,“以你的仙根,分明就可以拥有更好的出路,你……”
“师兄,你的苦心我都明白。”苏一安抚道,“我之前那般说,也是被逼无奈啊。”
李墨这人确实不错,像沈云清这种下人,那些弟子都是瞧不起的,但是李墨毫不在乎,一直叫他师弟,认为他们进了宗门就是一家人。
加之后来一次意外,李墨探出了沈云清仙根不凡,就更是替他着急了。
“他果真一直在逼你,我就知道!”李墨听到苏一这话,心中十分畅快。他先前问过沈云清许多次,但他总是说自己没事,是自愿的,“云清师弟,既然他一直都在逼迫你,那你还忍着干什么,师兄可以带你过好日子啊。”
李墨欢喜地握起苏一的手,语气十分诚恳,眼神也温柔。
苏一被看得有些不适应,但还是没有甩开,说道:“师兄,我之前一直不敢告诉你,是因为你每次来寻我之时,上官明月他都在附近听着呢,我不敢说实话。我……”
苏一说着,眼角适时滑落两滴泪,然后蹙眉难过。
“别、别哭啊,师弟!”这可把李墨吓坏了,连忙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手绢给苏一擦眼泪,慌张道。
“师兄,我真的很害怕。”苏一掀起自己的袖子,上面新旧伤痕叠加,颇是触目惊心,叹气道,“我今天好不容易趁着他下山喝酒去了,才偷偷去买药涂,真的好疼啊。”
“别怕师弟,我们这就走,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我师尊人很好说话的。”李墨当机立断,“就说是我硬把你抢过去的,让上官明月冲着我来!”
“真的可以吗,师兄,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苏一以袖掩面,挡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怎么会,我巴不得你真是我师弟呢。”李墨心疼地说道。
“那……那就多谢师兄了。”苏一破涕为笑,“我想回去收些东西。”
“好,我来帮你。”这是李墨和苏一谈话以来最高兴的一次,连忙道。
他唤出自己剑,拉着苏一站了上去,嗖的一下就回到了弟子居。对于沈云清的住处他走得也是轻车熟路,走廊上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大摇大摆地拉着苏一走了进去,显然是十分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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