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无忧手里的筷子停顿了一下。他打量着松冠玉的神色，慢慢地放下了筷子，思忖着什么。松冠玉的情绪恰到好处露出了一些阴暗，和晦暗的抱怨。这是人性，蔺无忧不会指责她。
但是，倘若是作为一个疯子的幻觉或者是一个骗子的谎言，这样的情绪波动和细节，未免太真实了些。
“你说那魔尊是入魔的我，”蔺无忧问，“那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入魔的？”
“我不知道，那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师长们也没人跟我说过。我只知道你是死后重生，才弃道重修的。”
“仙尊现在在哪儿？”蔺无忧突然问，“我要见她。”
松冠玉愣了一下，摇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只有师尊知道她的位置。”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蔺无忧的称呼似乎有些异样。他称她为仙尊，而非师尊。这微妙的陌生令松冠玉有些不安。
蔺无忧看了看眼前的酒盏。透亮的酒里面似乎凝滞了一些沉淀物和杂质。凡间的酒就是这样的，品质一般的酒里面总有一些杂质。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我真是的，怎么这么离奇的事情也相信了呢？……怎么可能嘛，太古怪了。”
松冠玉望着他的脸，忽然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来，走到了蔺无忧身边，掀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坚韧：“总之，拜托你了！只有你，才能抵抗魔尊了！我不想……我不想师尊最后也落得个鸿云药祖一样的下场……”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堂堂渡劫期大能，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只是因为他给仙尊指了一条逃生的路而已！”
蔺无忧连忙吓得起身，惊疑不定。
“别这样说，这事还不一定是真的，你拜托得太早……”
转头，松冠玉带着蔺无忧藏在了诏月仙门一侧的山头上，递了个望远的水云镜让他观察诏月仙门的现状。蔺无忧瞅着那在诏月仙门广场上和自己一模一样正在打砸的人，沉默了。
“哇哦……居然是真的？”
蔺无忧喃喃。
“这要是幻境，代价也太大了些吧？从青州一路到丹州，我都没有感受到一点幻境的阵纹波动……难道我是陷入心魔了？还是说什么修真大能攻破了天显宗，我正在大能制造的梦境里？……”
“蔺师兄！”松冠玉压低了声音，摇了摇他的肩膀，“现在我们只能仰赖你了！”她恳切道。
“等等！”蔺无忧一摆手，把她的手甩开。他脸上还带着怀疑和惊惧，一面看着山底下正在交锋的诏月仙门和冲天的魔气，一面试图向松冠玉了解更多信息，“你说你把我弄到这里的。我是一百年前的我。而这个时间线的我，变成魔尊了？”
“对，是这样的！”
“那么我有问题。”蔺无忧抬手，“你这个拜入仙门才五年的小弟子，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弄出来的？即便我也入门尚浅，但也知道，这种逆转时空违背常理的事情，轻易是做不到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而且，为什么是把我弄出来了？”
松冠玉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该不该和蔺无忧说。
片刻，她说：“因为我有金手指。”
“什么玩意儿？”
“就是一种……类似于你的无上仙缘一样的东西，我能做到一些这个世界的人做不到的事情。”
蔺无忧歪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呃……也可以这么说的，但我不是坏人！”松冠玉赶忙说。
蔺无忧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我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做这样的梦。”
“不是做梦！你怎么还不相信呢？”松冠玉急了，“你都亲眼看到魔尊了！难道这还能有假吗？”
“不是，姐姐，你好好想想你刚刚说的话。”蔺无忧摊开手，也一脸无奈，“说得也太扯淡了吧！又是我一百年后变成魔尊，又是你把我弄出来了，又是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现在感觉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我说的是真的啊，你怎么就是不信呢？”松冠玉急得跺脚，“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得太明白，否则我要遭天谴的！我能把你弄出来已经是天道开恩了！”
“那你有这样的……‘金手指’？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消灭魔尊呢？”
“因为我的金手指也敌不过你的大机缘啊！”松冠玉摊手，“多次死里逃生、越级斩杀、偶得机缘，出生时天降霞光，突破时凤凰鸣叫，野外走路都能一脚踩到仙人秘宝上，虽然不知道怎么被人杀死、肉身破碎，最终居然又重塑肉身、换道归来，修魔以后依旧得天独厚，一路顺风顺水，没有人能比你更邪门了！”
“谢谢夸奖。”蔺无忧拱手道，“但我怎么可能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切都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凌厉的魔气便朝两人中间刺来。蔺无忧睁大了眼睛，看见空中一截发丝被斩断，慢慢地落了下来。他想，这是谁的头发呢？是松冠玉的，还是他的呢？
这道魔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立刻反应出来，这是魔尊的魔气。熟悉，可能是因为这魔气里带有他自己的气息。然而其他的都是陌生的知觉。不是熟悉的水属性剑气，而是刚硬的金属性。
松冠玉张大了嘴，眼睛里全是惊恐。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蔺无忧只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喉咙里的骨头在转动。
“救命……”
松冠玉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巴动了动，看口型，似乎是在说这句话。
“救命……”
她终于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簇——”
又一道魔气箭矢一般射来。蔺无忧这次察觉到了，条件反射地推了松冠玉一把。剑气从松冠玉原本脑袋的位置穿过去，在她身后的一棵树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松冠玉跌倒在地，浑身冷汗，她胆颤着转过头，从灌木的枝叶里看向了山下的诏月仙门。正站在诏月仙门广场上的魔尊已经停止了刚刚的动作，正抬着头往他们这里看。松冠玉看不清他的眼神，却依旧禁不住瑟瑟发抖。
“怎么办？”松冠玉的声音几乎快哭出来了，“我该怎么办？”死亡的阴影笼罩她身上。
蔺无忧跨步走到她面前，挡在她身前，神色凝重地看着底下的魔尊。
太真实了。这一切未免都太真实了。
熟悉又陌生的灵力，过分凌厉的剑气。一切都熟悉得仿佛好像是他做出来的一样，但是又陌生得和他自己的灵力、剑气截然不同。
他怎么会有这么锐利的攻击呢？不是敏锐和强大导致的锐利，这锐利像……恨？因为某种仇恨而导致的愤慨，因此而锐利。
片刻之间。还站在广场的魔尊消失了。呼吸中，一个黑红色的身影闪现在了蔺无忧的眼前。他也终于能够亲眼地看到这个听闻是他自己的魔尊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子。看到魔尊的脸时，蔺无忧的心颤动了一下。
一模一样。这个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但是神态不一样。
是紧绷的、眉头紧皱的、眼里全是凝聚的恨意。他穿着一身阴郁的黑红色衣袍，不知道是谁给他选的衣服——是他自己挑的吗？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颜色呢？倒是很符合魔尊的气质，但那不是蔺无忧喜欢的风格。
度凌秋也在打量着蔺无忧。他也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但是却表现得更青涩、更纯净。他身上没有被毁弃的痛苦，也没有道心破碎的低沉，他是鲜亮的、波动的、明媚的。度凌秋熟悉得有些恍惚，他甚至早就忘记，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了。但是见到蔺无忧的第一秒，那些被他刻意以往的从前，又不可控制地重现在他的头脑里了。
他抬着手，本想将这两个在一侧偷窥的小弟子一并杀了，但此刻却下意识收手了。他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禁不住问：“你是谁？”
“我是蔺无忧。”蔺无忧下意识回答，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来，瞧着度凌秋这副样子，不□□露了些心疼，“你……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吗？”
度凌秋沉默了。
他轻易地相信了蔺无忧的话。因为他确实从蔺无忧身上察觉到了熟悉的灵力波动。温和却清澈的水灵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那时的水一样的灵力波动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但是初生的水早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他轻而易举地又响了起来，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确实是他自己。
只是眼前的一幕实在诡异。他斟酌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想法，他离开那时的自己太远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蔺无忧。
于是度凌秋也没有回答蔺无忧的问题，而是进一步问：“你怎么会是蔺无忧呢？那我是谁？你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蔺无忧回答，“有人跟我说我入魔了，变成魔尊了我都不信。我怎么可能会入魔呢？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吗？谁欺负你了？是……是空天露吗？”
蔺无忧对空天露的称呼从师尊变成仙尊，现在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比起所谓的道统侠义，他更信任他自己。入魔的蔺无忧执着于追杀空天露，那么一定是空天露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他其实是不信这件事的。再亲眼见到度凌秋之前，他都觉得这是幻境，或者梦。但是鲜活的度凌秋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却觉得，不管是幻境还是真实，他都不愿意质疑自己。
度凌秋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问：“你不觉得我欺师灭祖是大逆不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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