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父亲的笔记本
周六午后的阳光总算驱散了些梅雨季的湿冷，金琪推开书房窗户，看着堆在角落的旧纸箱，转头对柯叶说：“把这些箱子搬到阳台晒晒吧，再闷着里面的书该全发霉了。”柯叶点点头，挽起袖子，弯腰抱起最底下的纸箱——箱子比想象中沉，底层似乎压着硬邦邦的东西，硌得她胳膊发疼。
她把纸箱放在阳台的晾衣绳下，阳光透过绳上悬挂的蓝格子床单，在箱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伸手往里掏书时，指尖触到一个裹得紧实的牛皮纸包，外面用褪色的麻绳捆成十字结，绳结处还沾着干枯的草屑。柯叶轻轻解开绳结，脆硬的麻绳“咔嚓”断成两截，纸屑簌簌落在阳台地板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雪，带着旧时光里特有的干燥气息。
纸包里裹着一本32开的横格笔记本，封面是朴素的米白色，没有任何图案，纸边卷曲得像被揉过的海浪，边缘还带着潮湿留下的褐斑，摸起来粗糙又柔软。柯叶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好奇地翻开第一页，一行瘦长的钢笔字瞬间撞进眼帘：“矿灯照亮黝黑的脸庞，却照不亮心中的方向。”
字迹棱角分明，墨水因年代久远有些发灰，却依旧能看出书写时的用力——有些笔画深得划破了纸页，像藏着说不出的委屈。柯叶一眼就认出，这是父亲柯清的字，只是比现在的笔迹更清瘦、更青涩，带着二十岁年轻人特有的迷茫。她接着往后翻，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摘抄：汪国真的“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席慕蓉的“含着泪，我一读再读”，甚至还有北岛那句冷峻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在摘抄之间，还夹杂着几行父亲的原创短句：“挑柴走在山路上，月亮跟着我，却照不亮回家的路”“多想走出这片山，去看那海的辽阔”“如果人生如一列火车驶过，为何我的轨道只剩一道黑巷？”柯叶逐字逐句读着，仿佛有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低声朗诵，语气里带着对大山外世界的向往，也藏着对自身命运的困惑，每一个字都在发颤。
她突然觉得陌生——那个总是板着脸，张口“现实”、闭口“争气”，把“考证”“稳定”挂在嘴边的父亲，年轻时竟也有这样敏感又文艺的一面。那一瞬，父亲的形象像被3D软件重新建模：原来他也曾站在矿坑般的黑巷尽头，抬头仰望过星星；原来他拼命催她抓住“医生”这个铁饭碗，是因为自己尝够了颠沛流离的苦，怕她重蹈覆辙；原来他把自己未实现的“走出大山、过安稳日子”的愿望，粗暴地压在她身上，把她当成了弥补自己遗憾的替身，只是用错了方式。
傍晚时分，柯清拎着一个纸袋回家，里面装着新的执业医师考试真题册——他特意去县城的书店挑的，听说这套题“命中率高”。刚进门，就看见柯叶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他的旧笔记本。柯清的脚步顿了顿，眼神有些不自然，刚要开口说“那都是老东西了”，柯叶却先抬起头，语气平静地说：“爸，我知道你很急，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想赶紧把证考出来，不想让你失望。”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软刀，轻轻切开了父女间惯常的剑拔弩张。柯清愣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原本到嘴边的“你要是早这么想”咽了回去，最终只挤出一句：“知道就好，光知道没用，要行动。”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强硬，却悄悄降了半度，没有了以往的火药味。
他转身往厨房走，想帮金琪做饭。柯叶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次多了些，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在客厅灯光下泛着冷光。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矿灯照不亮心中方向”的句子，突然明白，父亲那些沉甸甸的期待背后，藏着的是他自己未曾言说的人生遗憾，只是这份爱，被岁月和现实磨得太粗糙，才让人难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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