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的后门已经没法久待,霍长扬租了辆推车,将宋氏运到了棺材铺前。
“掌柜,要一口棺材。”霍长扬掏出一个小银锭落在棺材铺的木桌。
那掌柜顺着霍长扬来的方向望去,是一个小孩正麻木地为包裹着绛色狐裘的女人撑伞。掌柜走近一探,下意识害怕地缩回脖颈——七窍出血,这女人的死状太过狰狞。
犹豫间掌柜心下已然拿定主意。
他勾唇一笑,拿了块木头就凑近霍长扬,“小郎君,那女人可是被殴而亡?”
霍长扬挑眉昂首,眼含不耐,“怎的?”
“被殴之人极易死后化为伥鬼,这棺木最好用桃木的,能镇冤魂。”
掌柜的声音略显蛊惑,霍长扬蹙眉盯向他这副虚张声势的嘴脸,心下了然——不就是看他年仅十三觉得好骗嘛,但连亡者的事都能拿出来胡编乱造......
他冷哼一声,顺着掌柜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推车的方向——跪坐在推车上的福姐一动不动就跟失了魂一样。
只是片刻,霍长扬便敛起双眸,目光霎时间变得冷峻危险。只见他勾起嘴角,俯身面向掌柜,漫不经心道:“官家最忌鬼魂一说,你如今可是想进衙门坐公堂?”他一边威逼着,一边不经意地摇晃手中的佩剑——剑柄上系着玉佩,上面刻着“霍”字。
掌柜眼尖,瞧了眼玉佩后连连后退,满脸堆笑地赔罪:“原来是霍郎君,小的糊涂。”
霍长扬才没心思和他恭维几句,立马握住佩剑指向一旁的棺材,“就拿那口现成的,急用。”
确实急迫,从宋氏咽气到下葬东京城外的山林仅仅耗费两个时辰,没有出殡礼,没有抬棺人。有的是一辆推车,一个撑伞女童,一位推车少年郎,一口松木棺材。
这樽松木棺材还是为别家打造的,只不过被霍长扬“抢”了过来。
单薄的推车运着沉重的棺材,缓缓碾过泥雪、树枝,少年又将其推上了东京城外的深山。两人挖了个土坑,抬着棺木稳稳入土。彻底埋好后,福姐跪在坟前拜了再拜,直至泪水彻底干涸,她才挺起腰板。
“要立碑吗?”霍长扬看着福姐的单薄的背影突然发问。
她就跟失魂似得摇头,“穷山辟岭立碑恐遭歹人挖坟,要是没挖出物件,保不齐会拿枯骨泄愤。”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福姐没有出声,霍长扬也不再多问,陪着她下山后就分别了。
东京城的大雪浑浑噩噩地倾泻着,去张府的路从正午走到黄昏,积雪已经悄然漫过小腿。
白氏虽然骗她很多,但有一句话她没说错——奴得脚下根本没有路。如今失了母亲,连家也没了——思及此,福姐抹掉了两颊上的泪水,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劲走近张府。
张府的管家早已候在张府门前,就等福姐和宋氏回去兴师问罪。
其实管家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罪过,或许是宋氏只告了半日假,却至傍晚还未归来,这才惹得主家发火。
等福姐的身影出现在管家的视野,没等她再走几步,管家已经跑到她身前训斥,顺带问了宋氏的行踪。
福姐苦笑不言,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坠。管家可没心思和她胡闹,立刻揪她去见主家。
张靖柳安然无恙地坐在正厅上座。
福姐瞪了他一眼便迅速低头,可心中的怨气顿时横生:“那根火折子竟然没将他和白氏烧死!”
张靖柳见福姐孤身跪在堂下,立刻递给白氏一记眼神。
白氏还是那副慈悲模样,笑吟吟地询问:“福姐,你娘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福姐迅速哭喊:“求官人为我娘做主!今日我和娘上街看到有很多马车往一个地方去,我心生好奇就拉着我娘去看,结果被一户人家的小厮殴打,我娘......我娘就这么活生生被他们打死了。那群畜生为了掩盖这肮脏事,还将我娘的尸身抛走,我在我娘的庇护下才侥幸逃脱。求官人为我娘做主!”
张靖柳听后立刻蹙眉拍桌而起,“是哪户人家竟敢在光天化日公然打人!”
“我不知,只听说那里是北区。”
福姐满脸委屈,张靖柳却突然熄了气焰。只见他又拍腿坐下,随后将手边的瓷杯扔向福姐,目光死死攫住福姐,“你们竟敢去北区!要是惹上祸端,张府也容不下你!”
瓷杯撞上福姐的脑袋,紧接着哗啦一声在地上碎成沾血的几片,福姐未动,却浑身颤抖。
可张靖柳的狐疑显然未消,他接过丫鬟递来的新茶盏,抿了一口,突然‘随口’问道:“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还是说你之前回来过?”
火折子没燃,耳房前满是积雪,有积雪就有脚印......
想起这些,福姐当即心中一紧,立刻撒泼似地哭喊:“官人,我娘不见了,我得找她,要不是实在找不到,我也不会来求您帮忙!”
张靖柳漠然凝视福姐的一举一动,几番掂量才打定主意:“来人,拉......”
“爹!”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从福姐身后传来。
来者暗香盈盈,一身浅粉锦罗轻轻摇曳,或许是步调匆忙,银钗上的璎珞左右晃荡。
“爹,我今日正午找您,听钱伯说你往耳房方向去了,我想去瞧瞧,但那耳房前的路,走几步就容易滑倒。我刚走到一半,就想起这身衣裳是外爷给我新做的,我才不想弄脏呢。”
张莹嗔怪地走近张靖柳,一颦一笑满含女儿家的娇憨。
或许是张莹的话起了效用,张靖柳叹了口气,浅笑连连,紧接着就换了话题。
“你外爷的身体如何了?”
“自从母亲故后,外爷总是念叨她的名字。女儿今晨回来时,外爷还让我提点您:官家最近在听谏品议,尤其看重德行和声誉。”
张莹这番话不由得使张靖柳将考量的目光挪至福姐身上——浑身颤抖,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
张莹顺着张靖柳的视线,也微微转身打量福姐,“爹,这小丫头看着机灵,要不然就指给我做我的丫鬟。正好缺个和我的年龄相仿的玩伴。”
张靖柳在张莹几番撒娇下还是颔首同意了。
在众人的审视下跪了将近两刻钟后,福姐才蹒跚地跟着张莹去到她的院子。
成了张莹的丫鬟自然就要住在她院子里的耳房,随时听她的吩咐。
“你们都先下去吧,福姐留下。”
张莹端坐在暖炕上,敛眸紧盯福姐。扫视片刻后,张莹就将袖袋中的物件丢在福姐面前。
是火折子!
福姐心中警铃大作,当下却只能低头不语,而她的额角却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张莹冷声质问,而后起身逼近福姐。
张莹凑在福姐的耳畔,低声叮咛:“我知道你恨我爹,他确实是个混蛋。但我今日救你一命,就当抵了我爹对你娘犯下的混账事。你若再想报仇,别怪我不客气。”
福姐没有办法,只能跪下颤颤巍巍地保证。
她是奴,只有低眉顺眼,合了主家的脾性才有机会活下去——她一定要活着,用张靖柳和萧家的血为她娘刻上墓碑。
————
晃眼间,岁月如浮云,化水凝雾间悄然而逝。
五年间,福姐隐下仇意,不断谋划靠近张莹,成了她的贴身丫鬟——福姐总为张莹出谋划策,也时常露出破绽,为的是让张莹觉得她有的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
张莹虽然骄纵,但也不傻。她最初就怀疑福姐靠近她是别有用心,却因福姐屡次相助,又每每胆小如鼠的表现放下戒备——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奴。
五年时间,东京城只下过一场大雪,但每年都要下数场磅礴大雨。
官家的变法致使不少人失了官位,就连张靖柳的乌纱帽也差点在三年前被摘掉——最后还是靠张莹的外爷保住的帽子,却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平步青云,如今张靖柳也穿上了紫色的锦罗官服。
可惜张莹的外爷在张靖柳升官前就病逝了。他的故去将张靖柳身上的桎梏一并带走,迎来的是张府的新主母。
新主母进府后很快就为张靖柳生下嫡子。
张靖柳算是老来得子,年近不惑才迎来第二个孩子。
张莹自然恼火,但她的撒泼顿时无人理睬,许是张靖柳对女儿的怜爱也随着岳丈的逝去一并消散。
也在那段时间,福姐才有机会取得张莹的信任——张莹差点害得新主母落胎,被家主关在院中,能依靠的只剩下几个新主母派来的丫鬟,以及她自己选的福姐。
这年福姐年近十四,还有不足一年的时间,她的奴契就该届满。
离开前,张府的账必须算干净,没燃起的火必须烧得轰轰烈烈。
机会是张靖柳自己送到福姐面前的——他如今是正三品的中书舍人,膝下有一位刚满两岁的嫡子。不惑的年纪,官职还能升一升。
“福姐,你说我爹开设家塾是为了什么?”张莹捧着一本张靖柳送来的《四史》,漫不经心地翻动几页。
福姐仍是垂眸颔首,轻声回答:“奴不敢揣测家主的意图。”
“我让你说你就好好张嘴,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主子,当初你这条命还是我救的。”
福姐沉默片刻才喃喃出声:“姑娘马上及笄,家主许是要培养您的才情,避免让夫家看低。”
她说得委婉,张莹却冷哼一声,“你到我的妆匣里拿点首饰,再去门口那小厮那问问家塾的事。”
福姐点头奉令行事,想来她想到的那点龌龊,张莹不可能不清楚。
“姑娘,家塾请的先生是先前高中探花却隐世归山的沐郎君。席位分为男席和女席,家主已经将消息散出,家塾一月后才开,届时才能知晓学生的名单。”
福姐句句阐明后,张莹嘀咕了好一会,而后咬牙将桌上的茶具全数甩下桌——幸好早已换成木质的。
张莹愤怒地大喊大叫,福姐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收拾残局。
一月时间,不过是等着梅花凋零、桃花初绽的数十次日月轮换。
张靖柳送来的四书仅仅被翻开过一次,家塾名单按期尘埃落定。和福姐猜想的如出一辙,郎君里都是些东京城有名的衙内,娘子里既有高官之女,但大多还是家世一般的小官之女。
唯一让福姐没想到的是名单上出现了霍长扬的名字。
五年前,他还是行侠仗义的小郎君;五年后,终究还是与纨绔为伍。
次日的雨坠得猛烈,时隔两年,碧莹院的门沉重地由外向内被推开。墙头的苔藓也终于被清扫干净,像是打开了老物件的生机,所有尘封的过往也该重新清算。
“姑娘,今日要去家塾上课,该起身了。”福姐按规矩入内提醒张莹,紧接着就垂头合上眼皮。
张莹果然没让她失望,她还是随手拽了件衣裳就往福姐身上扔,“你替我去告假。”
福姐微微俯身,将张莹的衣裳挂好后才轻声离开。
雨势确实吓人,手中的纸伞本就单薄,走了段路已经呼之欲坠。
好在张府家塾就布设在碧莹院附近,一池之隔耽误不了多久。
只是今日注定是要迟到的,福姐故意晚上一刻钟才进屋提醒张莹。
所幸张莹骄纵的性子难改,这五年间,她也有意滋养张莹的性子。以至于张莹即使没了张靖柳的纵容,一样容易刁蛮失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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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韬光养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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