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暮色四合。
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天地尽头,祁不为眼中映着昏沉天色,冰冷漠然。
夜幕里亮起点星,易辛也许已成其中一颗,又或是魂归地府。
祁不为把茶水泼到海棠上,拿起不思量,下山。
双泊谷河水碧波荡漾,不似寻常河水的清澈透明,而是浓郁的蓝绿翡翠之色,美不胜收。
祁不为唤出水鬼。
“可是祁小姐归来?”水鬼飘至石墩边,仰头急切盼望着。
祁不为蹲下身,摇头否认。
水鬼略微失望:“那你唤我何来?”
话落,只见祁不为笑了一下。
水鬼忽觉今日的祁不为不同前几日,身上散发一股不经压制的阴郁戾气,形貌虽未变,可那气势着实不像此间少年能拥有的,仿佛身体里住着另一尊灵魂。
“杀你。”
水鬼一惊,杀意扑面而来,他立即躲入水中,却被祁不为揪住衣领。
阴凉之气缠绕于手上,祁不为仿若未觉。
“不要觊觎祁有为。”
面对祁不为那双阴郁疯狂的眼睛,水鬼心神巨震,似乎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你、你、对她……”
“祁有为只能是我一人的。”祁不为语气轻如呓语,却坚如磐石。
“她可是你阿姐!”水鬼大骇,“你岂敢违背人伦!”
“我们可不是亲姐弟。”
“那你们也是以姐弟之称长大……”
水鬼话未说完,不思量刺入他胸口,犹如打铁浸入冷水,带出滋啦声响,不绝于耳。
他凄厉地惨叫起来。
能和易张稚的无刃相媲美的灵剑,便是这把不思量,寻常小鬼妖物不可近它身,一触便灼烧皮肉。
祁不为不能用术法,也无需符咒,只要不思量,杀死水鬼不费吹灰之力。
在水鬼凄厉的叫声里,祁不为牵起唇角,眼有阴测:“我非良善之辈,如何会在意这些虚妄。我只要祁有为。”
水鬼胸口被烧出黑色的窟窿,祁不为再要入剑几寸,忽地,斜里伸出一双手,阻拦了他的动作。
祁不为侧头,猛地瞪大眼睛。
易辛握住剑柄,眉头紧紧皱起,满面焦急:“……公子,不可造杀孽!”
“你?!不可能!”祁不为脱口而出。
三礼已毕,祁不为想从易辛那里拿走的——便是性命!
得失咒会让易辛暴毙,今早就该被人发现尸体安排下葬,如何能好端端地出现,还与他夺剑?!
易辛趁祁不为震惊脱力,一把从水鬼身上拔出剑来,抢走不思量。
水鬼又是一声尖利嘶喊。
祁不为看着易辛持剑后退几步,停在一块石墩的边缘。他慢慢站起身,眉目黑沉,里头仿佛酝酿一场山火。
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得失咒为何没生效。
电光火石间,他垂眸看向腰间环佩的香囊。
——“有所不为,祁不为……公子,希望你笑纳”。
得失咒破解之法,只需被施咒对象在中途回送施咒者一样物品。所谓有舍有得,咒术对象送出去的东西,即“舍”。回礼一收,施咒者无法再“得”。
咒术双方在送礼时,必须说出对方的姓名,再表达送礼之意。
易辛竟是误打误撞破了咒语?!
祁不为郁气顿生,他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么被易辛无意破解了?!
“方才的话,你都听了去?”祁不为语调阴冷。
易辛没作答,眼里受惊似的闪烁着。
祁不为冷笑一声,身上之阴冷,比水鬼更甚。
“你已知我心头秘密,也知我非良善之辈……”祁不为顿了顿,“我先杀你,再杀那水鬼。最后大家会以为是水鬼害你,而我为民除害。”
易辛惊恐摇头:“公子……你若不想庄主来见他,便将他超度了去,不必杀……”
“我偏不!”
祁不为心念一动,便要不思量从易辛手中飞脱。
不思量感受主人的召唤,飞矢般动作。而易辛如惊弓之鸟,一感受到剑的异动,便本能地握紧,不料身形被剑的力量带着向前冲击,状似握剑要刺向祁不为。
祁不为眼神一定,黑眸中的火山瞬间爆发——前世的画面与现世重叠,易辛扑向他,直刺心脏。
他眼中看不到易辛的惊慌失措,只有那双握剑的手和剑尖。
易辛呼吸一滞,瞬间松手脱剑,被惯性带着磕在石墩上,扑跪在了祁不为身前。
下一瞬,不思量架在她肩上,剑刃雪白,削发如泥似的破开颈侧肌肤,血线贴着脖子向下流。
易辛一惊,抬头对上暴怒的祁不为。
“不是……我不是要杀你……”易辛眼底泛上湿意。
她眼也不错地与祁不为对视,似后怕又似惊惶,面色苍白如纸。
“但我要杀你!”
祁不为目眦欲裂,举起不思量。剑身反射岑寂银霜,也映照出易辛孱弱无力的身子。
须臾之间,挥剑的动作仿佛被拉长,易辛一咬牙,倾身扑倒祁不为。
“缠住他!”落水前,易辛冲着水鬼大喊。
两人纷纷浸入冰凉的湖泊里,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
祁不为未料易辛有如此气魄反抗,一时被水呛住,紧接着又被延长的头发缠裹。
待他睁眼时,易辛已游至他身前,以手示意他冷静。
可越是这样,祁不为越恨不得杀她而后快。
易辛知自己奈何不得他,只是不想死于剑下,权宜之下将他拖入水中。
不思量护主,在水中穿梭,欲砍掉绑缚祁不为的头发,而水鬼也知一定要拖住他,于是不停催生长发,一团又一团缠裹那柄灵剑。
眼见水鬼就要败在不思量剑下,盈满月色的湖面忽然一片漆黑,空中传出一声怒吼,穿透水波震痛他们的耳膜。
一只巨物跌入水中,掀起千层浪。
易辛和祁不为同时脸色一变,他们看不清巨物形貌,只见巨物直直朝他们撞来。
速度过快,祁不为来不及召唤还在同水鬼缠斗的不思量,眼见要被撞上,下一刻,易辛便将他抱了满怀,紧紧护住头颈。
祁不为一愣,紧接着,强劲的冲击撞上易辛背部,两人被掼至水底。
易辛痛得瞬间失了神,松开了祁不为,悬浮于他身前。
苍白的脸被水光衬得透明而毫无生气,嘴里吐着微末的泡泡,垂在身侧的长辫如海藻般散开。
祁不为瞳孔一缩。
不思量终于破水而至,飞速绕过祁不为身前,被他一把攥住剑柄。
祁不为揽过易辛,随着不思量飞速上升。
那巨物随之破出水面,目标倒是没有朝着他们。
祁不为松开剑柄,抱住易辛在岸边滚了几圈,才卸下力道。
易辛闭眼,眉头因痛苦而紧紧拧起。见状,祁不为略微撑起身体,方要问话,倒是易辛先睁开了眼。
祁不为面上还浸着水渍,易辛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祁不为没好气道,“先担心你自己吧!”
这时,凭空里响起一道清亮嗓音,带了些俏皮和打趣。
“两位,现下可不是卿卿我我的好时机噢。”
祁不为僵住,脑海过电,仿佛被雷劈了一道,他骤然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前方。
清冷月色下,阿姐祁有为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佩剑徐来凌空飞舞,正和那巨物搏斗。
她眉间有八卦之意,上下打量两个人。
祁不为心中那口干涸已久的枯井如有活水来,哗啦啦地冒出清泉,抚摸过皲裂的四肢百骸。
他怔忪地望着祁有为,看她露出鲜活又亲切的笑,心里倏然涌上很多东西,塞得他满涨又苦涩。紧接着,他大步迈向祁有为,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祁有为……”他紧紧地抱住她,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任凭眼眶湿润。
祁有为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见他情绪如此大起大伏,甚为不解:“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有八百年未见似的。”
祁不为不说话,只是抱住失而复得的人。
但在祁有为眼里,他们不过分别了几日,完全犯不上这般,倒是觉得余毒作祟,让祁不为反复无常。
她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揪住祁不为的衣领拉着他后退。
“我收服的白毫狼跑出来了,先处理它。”
说罢,祁有为便投身斗妖。
易辛撑着身坐起来,忍住脊背上的酸痛,望着姐弟“久别重逢”,又见祁有为游刃有余地斗白毫狼,心中不免动容。
要说仙门之中,最贯彻“道”之一字的,非祁有为莫属,便是门派前辈,也比不上。
这样的女子,死得突然,死得不应该。
重生的欢喜,大约便是见到那些本已死去的人,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吧;再者,拥有了改变命运,重来一次的机会。
感慨之余,祁有为已将张牙舞爪的白毫狼收入囊中。
咆哮不绝于耳的双泊谷恢复宁静,水面瓦蓝,月光皎洁。
祁有为凌空落下,降至易辛身边,把她扶起来。
“易辛,还好吗?可伤到哪里?”
不等易辛回答,祁不为倒是先震惊道:“你认得她?”
“都是山庄里的人,为何不识?”祁有为好笑道。
祁不为浅浅翻了个白眼,山庄那么多人,也只有祁有为会花心思一个个地记住他们。
祁有为戳戳他的肩膀:“你们小时候见过也玩过,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祁不为登时惊了,立即转头去看易辛。
易辛只颤了下眼睑,并未说话。
祁有为又道:“说起来,易辛还是因你而带回山庄的。”
“可她说自己是易婆婆收养的?”
“你发现了她,爹娘再把她带回来,易婆婆收养,不冲突。”
说罢,乾坤袋又活跃异常,祁有为一见,心知不能耽搁,要回山庄速速处理。
“我御剑先行一步,你们跟上吧。”
祁有为来去匆匆。
只剩两人,气氛又莫名紧张起来。
易辛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手却不自主地攥紧。祁不为想杀她,但如今祁有为回来,他应该不会肆意妄为,况且她方才见过自己,祁不为应该不会这时下手。
这厢祁不为上上下下打量易辛,无论如何溯源,都想不起儿时见过易辛,但若真如祁有为所说,他把易辛捡回来,而易辛又将他杀了——
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引狼入室。
想到此处,祁不为又恨得牙痒痒:“先前的事,胆敢说出去一句,你知道后果。”
易辛忙不迭点头,知道这是暂时不杀自己的意思。
蓦地,她想起那个水底下的水鬼,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水鬼,公子要如何?”
“他死了。”祁不为语气平淡。
易辛一惊,愣愣地看着祁不为。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祁不为心底浮起一丝恼怒,冷下眉目:“方才从水中出来,便察觉不到那水鬼的气息,约莫被白毫狼弄死了。”
话落,易辛小跑至岸边,唤他几声,果然毫无回应。
她不敢相信,水鬼执念见祁有为一面,人都到了双泊谷,却忽然死了。
易辛跳入水下,环顾一圈,除了漆黑的水底,空无一物。
连水鬼的尸体也没见到。
易辛呆呆地爬上岸,有些怅然若失。
“他死了,你觉得不舍?”祁不为问道,“为何?你们可没那么深的交情。”
易辛摇头,呢喃道:“……有的人,和想念的人见上一面,却生死相隔做不到。”
祁不为沉默。
半晌,他看见易辛颈项上凝固的伤口,开口问道:“方才我提剑杀你,昨日许的愿,后悔吗?”
易辛仍目视前方,轻轻摇头。
祁不为盯她几瞬,拧眉道:“别浪费心思在我身上,我对你无意。”
易辛神色未变,点点头,似乎对这番拒绝毫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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