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时回来了。
不是衣锦还乡的荣归，而是带着一身城市落下的尘埃与失意，悄无声息地踏入了村口。故乡的空气依旧带着熟悉的泥土和草木气息，却在他呼吸间多了几分沉重。
家里的气氛比他想象的更压抑。母亲看到他消瘦憔悴的模样，默默流泪，是对儿子收了委屈的心疼，也是对他放弃城里“前程”的不解与痛惜。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紧锁的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们不懂，他们倾尽所有培养出的“金凤凰”，为何折翼而归，又为何一回来，就执意要往那“不干净”的地方跑。
村里的风言风语更是如同夏日稻田里的蚊蚋，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陈家的惜时，在城里犯了事，待不下去了……”
“一回来就打听那座庙，怕是撞了邪，魂被勾走了吧？”
“小时候就差点折在山里，还不长记性！那地方是能随便去的吗？沾上了，一辈子甩不脱的晦气！”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针，刺在陈惜时的背上。但他只是沉默着，将那些探究的、怜悯的、忌讳的目光统统挡在身后。他心中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过，他必须去那座庙，必须去。
在一个雾气氤氲的清晨，他悄悄踏上了那条通往山林的小径。
十几年过去了，路边的草木似乎更加蓊郁，也更加荒芜。脚下的路被落叶和藤蔓部分覆盖，行走起来比记忆中艰难。山林依旧，溪水潺潺，只是那个曾坐在石头上、赤着脚撩水的精灵，早已不知所踪。
越靠近那片区域，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光线也黯淡下来。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密林深处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既有即将接近真相的紧张，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悲伤的预感。
终于，拨开一丛纠缠的荆棘，那座小庙出现在眼前。
它比陈惜时想象中还要小，还要破败。
低矮的围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局促的院落。庙宇本身的木结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风雨侵蚀成一种近乎腐朽的深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爬藤。瓦片残破，檐角生着枯草。整座庙宇散发着一股阴森、潮湿、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仅仅是站在它的面前，就让人感到一种发自本能的不安与心悸，仿佛踏足了一个不属于生者的领域。
然而，与这阴森破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庙门前石阶上，坐着的一个身影。
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瘦小的老婆婆。她穿着一身与庙宇差不多颜色破烂衣衫，像一团被遗弃在那里的旧絮。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与身下的石阶、背后的破庙融为一体，成了这死寂风景的一部分。
陈惜时的心，猛地一疼。
一种迟到了十几年、如同钝刀割肉般的愧疚与自责淹没了他。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囚禁了那个曾经会笑、爱甜食的女孩？就是这样的孤寂与阴森，磨蚀了她所有的灵动与鲜活？他怪当年那个的怯懦的，轻易便被父母左右的自己，什么“长大再说”、“以后再去”不过是他逃避的借口，就那么任由时光流逝，任由她独自在这炼狱般的所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命运。
如果他勇敢一点，早一点来，是不是……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和眼眶的酸涩，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那座破庙，走向那个石阶上的身影。
山林静默，唯有他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声迟到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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