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时一步步走近，脚步落在荒芜的庭院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弦上。他在离石阶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垂下目光，看着那位仿佛已与破庙融为一体的老婆婆。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那份被岁月（或者说，是被更残酷的东西）侵蚀的痕迹。她的头发并非老人的银白，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干枯的雪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她佝偻得厉害，整个人缩在破烂旧衣里，像一枚被风干了的果核。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像细小的冰刺，扎进陈惜时的心底。
他一路追寻的，是那个溪水边精灵般的女孩，是火光中凛然如神祇的小小身影，而不是眼前这具仿佛只剩下枯槁躯壳的老人。紧接着涌上的，是巨大的困惑——那个女孩呢？她去了哪里？是离开了，还是……遭遇了不测？最后，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怜悯。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形态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悲怆。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与记忆中那个纤细美好的身影联系起来。那太荒谬，太残酷，超出了他想象力能够触及的边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礼貌，不惊扰到这山间的沉寂与这位暮年的守庙人。
“婆婆，”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山林的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打扰您了。”
石阶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像是生锈的机器重新开始运转。她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眼白泛着黄，瞳孔是近乎死寂的灰褐色。里面没有好奇，没有警惕，甚至没有通常老人会有的慈祥或麻木，只有一片荒芜的、仿佛看透了无数光阴流逝的沉寂。那目光落在陈惜时脸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玻璃，没有任何波澜。
陈惜时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一紧，那里面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沉重得能压垮一切。
“婆婆，向您打听个人。”他斟酌着词句，声音不自觉地又放低了些，“十年前，这山里有个小女孩，常在小溪边玩，身边还跟着一只猫……您……认得她吗？”
老婆婆的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皮像是枯萎的花瓣。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沙哑得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声音，缓缓地反问，每个字都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
“你找她……做什么？”
这反应让陈惜时微微一怔。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一个直指核心的反问。他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找她做什么？报恩？解惑？还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那份空缺了十年的惦念？这些理由，在眼前这死寂的氛围和老婆婆空茫的目光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轻飘，甚至有些可笑。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挎包里，取出一个干干净净，四四方方，被他用手心捂得微微发热的小纸包。
“我……”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有点东西，想给她。”
他上前一步，将那个小纸包轻轻放在老婆婆身侧的石阶上，避开了那些斑驳的青苔。
“是一点糖。”他解释道，目光落在那个小纸包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里面五彩斑斓的甜蜜。“她以前……好像很喜欢甜的。能麻烦您……转交给她吗？”
他说完，静静等待了一会儿。老婆婆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个纸包，只是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之前那种仿佛亘古不变的姿态，将他和他带来的那点微末的请求，再次隔绝在那片无形的屏障之外。
山风吹过，拂动她雪白的发丝和破旧的衣角，却吹不散她周身那凝固般的孤寂。
陈惜时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
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颅，那雪白的发丝刺得他眼睛发酸。他默默地、几乎是无声地，对着这位守庙的老人，也对着这片埋葬了他太多疑问的山林，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过身，踏上了来时的路。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失望、迷茫、以及那份无处安放的怜悯，像沉重的铅块，缀在他的心间，一路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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