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声，踏在离去的碎石小径上，一声声，渐行渐远，像是敲打在漫长孤寂岁月里，一次短暂而尖锐的顿音。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林间，石阶上那佝偻的身影，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承受着千钧重量的姿态，抬起了头。她浑浊的、近乎死寂的眼睛，望向陈惜时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山路和摇曳的树影。
他长大了。肩膀宽阔，背影挺拔，带着生活赋予的某种沉稳，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早已不是那个虎头虎脑、会偷偷躲在树后张望的男孩了。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身侧那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包上。
干枯如同老树树皮般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那个纸包。指尖触碰到微糙的纸面时，一种遥远而尖锐的刺痛，仿佛穿透了十年光阴，猛地扎进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那时，她还是小诺。
她躲在溪边茂密的灌木丛后，心跳得像要挣脱胸膛。看着那个叫石头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用黄纸包着的东西放在大石头上，然后飞快地跑开，躲到远处的大树后，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是糖吗？空气中似乎都隐约飘来一□□人的甜香。她的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胃里因为渴望而微微抽搐。玄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不知是警告，还是催促。
去拿吗？婆婆说过，不准拿外面的东西，不准与山外的人有任何牵扯。可是……那甜味，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抓挠着她的心。
每一次，她都这样天人交战，大多数时候，是恐惧压倒了渴望。唯有这一次，她没能抵抗住。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果然是糖！
一块完整的水果硬糖，透明的，带着好看的红色条纹。
她像只警惕的小兽，四下里张望，确定周围没人了，才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抓起糖球，头也不回地逃回森林深处。
她把它藏在最贴身的口袋里，感受着它坚硬的轮廓和仿佛能透过布料散发出的甜味。晚上，在庙里昏暗的油灯下，她终于忍不住，偷偷舔了一口。
就一口。
那爆炸开的、纯粹的甜，让她幸福得几乎晕眩。
可就在这时，阴影笼罩了她。婆婆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干瘦的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哪来的？！”婆婆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
她吓得魂飞魄散，糖块掉在地上。
接下来的记忆是破碎而疼痛的。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打在她瘦弱的背上、手臂上，火辣辣的疼。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弥漫开血腥味，硬生生将所有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她知道，哭出来，只会打得更狠，婆婆有很多法子让她生不如死。
玄焦躁地在门外踱步，发出哀鸣般的低呜，却不敢进来。
石阶上的老“婆婆”，缓缓收回手，没有打开纸包。她知道里面是什么。是糖。是跨越了十年光阴，他再次送来的、她童年梦寐以求却又带来无尽痛楚的东西。
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比眼前这破庙更加腐朽？不仅仅是因为时光。
前任婆婆，她的“上一任”，确实性格古怪苛刻，对她从未有过一丝温情。但那位婆婆，因为更“契合”庙中那位的意志，懂得如何巧妙地引诱那些陷入绝境的、心怀贪念或绝望的人前来，成为“那位”的食粮（祭品），所以她能从邪神那里获得“滋养”，活了一百多岁，直至寿终，也未曾像小诺这般形如槁木。
而她，小诺，做不到。
她无法用谎言和诱惑将人引来这座吞噬生命的魔窟。甚至，那一次，那匹狼……那并非普通的野兽，那是邪神意志的化身，是“那位”用以狩猎、享用血食的爪牙。她点燃火把，驱散了它，救下了那个男孩，却也彻底触怒了庙中供奉的“存在”。
破坏“神”的进食，拒绝履行“祀”的职责（引诱祭品）。这就是她的“罪”。
于是，惩罚降临。她的青春，她的活力，她本就不多的生命力，几乎被邪神吸食殆尽。一夜白头，形销骨立，这具苍老的皮囊，便是她反抗与坚守的代价。她被困在这里，非生非死，作为警示，也作为……一个尚未完全熄灭的、可怜的灯盏。
她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摸索出另一张糖纸。同样褪了色，边缘磨损，却依旧能看出，与男孩刚刚送来的糖纸，是同样的花色，来自同一家遥远城镇的糖果厂。
两张糖纸，并排放在她苍老的掌心。一张承载着年少时不敢言说的渴望与恐惧，一张承载着岁月尽头无声的告别与确认。
他来了。他长大了。他还记得。
可是，太晚了。
对于已经深陷泥沼、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她来说，这包糖，甜得发苦，重得她几乎无力承受。
风吹过庙宇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这座山，这片森林，为她发出的、无声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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