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吃么?”
程柯记得那时的自己,没有应话,也没有接取。并非不想吃,只是心底的羞耻和窘迫,令他终是选择了抗拒。
可笑的是到了今日,纵然他有千般渴望,却再无法领受一丝好意。若能重来一次,无论甘苦,他都愿意咽下……
他看着糯米糕怔怔出神,不防一阵冷风扑面。他敛了心绪,抬眸就见黑气贴地盘旋,又倏然散尽,墨知遥赫然出现,神色分外冷肃。
“师尊……”他疑惑着唤了一声。
墨知遥目光一落,看见他手中的糯米糕时,表情愈发阴沉:“谁给你的?”
程柯虽不解她的用意,仍老实回答道:“一个牧童。”
“牧童……”墨知遥转身环视,“西北之地,哪来的关中甑糕。便是这糯米,也不是西北之地该有的。”
随她环视,四周浮现出一颗颗墨点。墨点氤氲扩散,不多时便铺满天地,如垂下一片黑幕。
“找到了。”墨知遥自语一声,飞身离开。
“师尊!”程柯没有多想,疾步跟了上去。
黑幕之下,唯有一隅光亮。
程柯赶到时,就见墨知遥停了脚步,正戒备地看着前方。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入目的是一棵花叶海棠,满枝瘦果在深浓墨色中摇曳着微光。树下,牧童骑着牛,正悠然吹笛。
方才匆匆一面,这会儿程柯才意识到了诡异:水牛、竹笛……同那甑糕一样,都不是沐阳谷中该出现的事物。
墨知遥冷笑了一声,开口道:“老祖怎么一来就消遣我徒儿?”
程柯一时愕然。老祖?!长天老祖?这牧童竟是老祖化身?
牧童噙着笑,放下了竹笛:“多年未见,小友别来无……”话到此处,陡然一顿。后头的“恙”字被他生生打住,“呵,错了,小友修为大损。唉,都怪老朽教徒无方,祸害了小友。”
程柯忽觉一阵寒意,难言的恐惧从心底涌上,擂动不安——不论是甑糕还是现在的这番话,都在证明一件事:长天老祖对他们的一切了如指掌。
“老祖既洞悉至此,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吧。”墨知遥向前踱了几步。她身周的墨色愈发浓稠,几近厚重。
牧童歪了歪脑袋,笑道:“小友生死看惯,称得上洒脱豁达,竟也有这般执着的时候?”
墨知遥并不搭理这句话,径直道:“行或不行,老祖给个准话。若有什么要我做的,也请明言。”
程柯听她这么说,走上前来,对牧童道:“是我有求于老祖,老祖若有要求,只……”
他话未说完,便被墨知遥一把拽了回来:“休要胡说。”
“本就该如此的,怎算胡说?”程柯焦急反驳。长天老祖和墨知遥虽有交情,可帝后是老祖的徒子徒孙,皇室终究受其庇佑,难保不会发难。他已是将死之身,绝不能让墨知遥为他冒险。
“老祖行事古怪难测。是我忘了吩咐你,遇上他万不可接近,当退避三舍才是。”墨知遥直言道。
“既这么说,我们现在就离开。”程柯说着,拉起墨知遥就走。
墨知遥脚下一沉,并没被他拉动:“别闹。”
“我没有闹!”
二人说话全不避人,听得牧童歪头忍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拉扯,见僵持不下,便轻轻咳嗽了几声。
墨知遥当即敛了心神,反拽住程柯的手臂,控制他的行动。
牧童见她望过来,慢条斯理地道:“难得小友有求,老朽又与令徒投缘,自会鼎力相助。”他抬手扣诀,口中念道,“天地方寸,宇宙无极……”
墨知遥只听了半句,脸色骤变,咬牙道:“我就知道——”她松开程柯的手臂,顺势推了他一把,“快走!”
程柯哪里会走,反又上前,挡在了墨知遥身前。
“你……”
墨知遥伸手,试图拉住近在咫尺的他。却见牧童身后的花叶海棠迸溅出一片青光,祛开了四野的墨色。光芒如浪,汹涌打来,竟是避无可避。那一刻,不论是发动“定骼”还是展开“影骨”都已太迟。墨知遥正思忖如何接招,光辉乍然灭却,周遭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郑佑带着钟夷赶到时,就见墨色与青光皆都消散,早已不见墨知遥和程柯的身影。
郑佑见了那牧童,径直上前,比划着问道:“你看见娘娘和程哥哥了么?”
牧童却不接话,只是笑。
钟夷也是一头雾水,他小心地走近,待看清那棵花叶海棠时,却骇然止步:树上的果实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洁白如雪的花朵。这并非幻化之术,而是时间倒流之法,正是乾天丹鼎的威能!
钟夷忙上前去,将郑佑拉到身后,自行跪拜叩首:“弟子请师祖安!不知师祖驾临,请师祖恕罪!”
牧童点点头:“无妨。”
郑佑看着二人,仍是不明就里,何况方才跟牧童玩耍了半日,到底没什么惧怕。他愤愤上前,语气俨然是质问:“是你把娘娘和程哥哥弄没的?快把他们还回来!”
钟夷讪笑着拉他,小声劝他冷静。
牧童显然并不在意这小小冒犯,温和道:“放心,他们没事。老朽不过是赠了他们一个机缘而已。”
钟夷安抚住郑佑,又恭敬地询问:“师祖明鉴,程兄弟重伤在身,实在经不得折腾。不知师祖所谓‘机缘’是?”
牧童转身,轻抚着身后花开如雪的海棠树。
“老朽所赠机缘,名为‘溯洄’。可倒转时空,将人送回过去。”牧童笑意灿然,“但愿他们此行,得偿所愿,了无遗憾。”
……
……
手指收拢,却是空空一握。
墨知遥稳住了身形,一边警惕周围动静,一边思索事态发展。
黑暗被一点点揉碎,又胡乱涂抹开,幻化出无数光影,绕着她翩旋。昔日过往,历历在目。
常言人死之时或能见着这等光景,是生前种种的走马灯。但墨知遥很清楚,以她的修为,世上没有人能在一击之下将她迫至濒死。所以,这里是乾天丹鼎与坤舆丹鼎共筑的幻境。
她嗤笑一声:“唬谁呢……”
她闭目凝神,散开真气,寻找破开幻境的方法,也寻找那一握之下未能抓住的人。不承想,这片幻境比她预料的更深更广。时空紊乱,宇宙颠倒,着实有些棘手。
她不悦地想着,忽然,切切低语从幽暗中响起。顷刻间,光影散落,眼前景物骤然清晰——
瘦小的身躯匍匐在地,巨大的面具下,只漏出几缕白发。骨牙项链层层叠叠绕在颈项,交握的手腕上亦缠着骨珠。苍老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听来悲戚而又惶恐。翻来覆去的,却只有一句呢喃:
“请英灵安息……请英灵安息……”
安息?敌军未灭,如何安息?
“……您已身死,请放下执念,安息吧……”
身死?……
她抬了抬手臂,入目的是已经腐朽的血肉和若隐若现的白骨……
“为何服下秘药的战士会变成这样?!”大步走来的男子披着兽皮长袍,吼声里满是愤怒。
“……秘药能增强体魄、麻痹伤痛,并无问题啊。是……是这英灵战意难灭,不肯陨殁……”
一声长叹,满含悲怆:“敌军暴虐,可怜我千万战士埋骨于此……你已尽力了,安息吧……”
可怜?尽力?一派胡言!再续秘药,允我上阵!
“荒唐!来人,速速将英灵安葬!”
“不,不能葬。这战意之强、怨念之深,只怕化身厉鬼,为祸作乱啊!需得奉上祭品,焚香祝祷,安抚英灵!”
祭品?祝祷?
牺牲粢盛、金银六器、锦帛丝绸、傩舞云歌……可这些与她何用???她还没有死,还有没做完的事,绝不能安息!
然而,血肉粘连、骨头僵硬,半分动弹不得。她被困住了,困于停滞的时光之内。
日升月落、凄风苦雨……幻象流转,不断变化,香烛摇曳间,升腾一片朦胧的青烟。跪拜之人改了形貌,吊儿郎当地丢下贡品,言语亦不再恳切:
“……什么英灵,国都没了,还供奉什么啊?”
国……没了?
怎么没了???
失去筋肉和肌腱,骨头动起来“咔咔”作响,连动作都分外扭曲。
“啊……骷髅动了!啊啊啊……救命啊……”
要杀之人,只有敌军,你们怕什么?
可国没了,敌军又何在?这满腔执着和不甘,又该付与何人?
茫然惆怅间,凄冷月光笼下,景物再次变换。提剑而来的人正义凛然,一身清透灵气,不染纤尘: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妖孽?……不是英灵么?
“一具骷髅,何以自称‘英灵’?念你未曾伤人,我今日就将你擒回宗门镇压,望能用灵气化尽邪祟,度你安息!
山石压覆,灵气灭顶。
这实在有些冤枉。可倒也没有怨恨。世间早已没有她该恨的人。或许,这次真能安息?
可惜,“邪祟”没有化尽,灵气滋育了百骸,令神识更加清明。
原来,正邪善恶从不重要,成败输赢亦是过眼烟云。生死存亡,只在“生存”。活着,才是唯一的道……
没错。
活着,才能成全执念、弥补不甘。
活着,才能跳脱规则,改写宿命。
活着,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僵硬的骨骼因此活络起来,逼仄的黑暗再不能困住她。一条生路,终是被挖了开来。
阳光灿烂、微风怡人,天地依旧慷慨,唯独时光残酷。昔日辉煌的宗门早已没落,丰沛的灵气也已干涸,只剩下些许残垣断壁。
没有灵气滋养,长此下去,骨骼迟早会腐朽,死亡亦会步步近逼。——找一些骨头,以灵气淬炼,兴许能用作替代……
荒坟乱冢、战地沙场,她走过许许多多地方。跋涉经年,萍水相逢,行色匆匆的旅人犹豫再三,停下了步子询问:
“小姑娘要去哪儿?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捎你一程吧。”
好啊……
当然好。不论对方是善心还是恶意,都不打紧。月光照下,真形显现,无论善恶,都会在那一刻崩溃逃离。
呵。可怕的是骷髅么?
不。是死……
……
一年开春,她找到了一座山。
地处幽僻,灵气充盈,正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山上白骨累累,山下百姓惶惶。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说,该供奉些祭品以保平安。童男童女,最是合适……
“……师父。”
木讷的男孩亦步亦趋,手捧着衣衫,小心翼翼地问:“这些衣服,我能穿么?”
能啊。不过看着不合身,自己改改。
“等我再长大些就合身了……”
嗯。等你再长大些。
……
“娘娘!我找到了一堆骨头,是猫儿的么?”稚拙的女童笑意甜甜,缠着她问。
是,但不全。少了两根肋骨。
“呀,那把肋骨找齐,娘娘能让猫儿活过来陪我玩儿么?”
那不是活过来。那是骸骨傀儡。
“嗯嗯,我知道的。我这就去找。娘娘等我回来!”
嗯,等你回来。
……
她却忘了,生命何其脆弱,有些未来,注定是等不到的。
……
“……你们修仙问道,是踏着我们的尸骨向上!凭什么?!……我不是柴薪,更不会任你们践踏!我宁可死也不会如你们的愿!”
嘴上说“宁可死“,却又唤出影骨护体?
修行之道,在于求生。看来是我没好好教你,才让你这么轻易就把“死“字挂在嘴上。
……
“师尊,回无葬山吧……我的伤好不了。”
这世上既有不死的功法,就该有不散的宴席。生死未定,还不到道别的时候呢。
呵……
还不到道别的时候呢!
幻象陡然收缩,又如烟花般轰然炸开。缤纷落尽,万物显得格外明晰。
一树海棠花开正盛,洁白花瓣飘散如雪。
树下,牧童微微瞪大了眼,低低发出了一声:
“诶?”
当当当~~~
大家好,我终于又回来了~~~
哎呀,回忆真不好写咳咳咳……
好的~~~看完本章,大家一定明白了娘娘山洞里的各种金银财宝从何而来,都是合法收入来的。
【那只:大雾了啊!】
咳咳咳,就是说,娘娘!应该是部落时代女战士,因服下了巫医的秘药,在战场上进入了“活尸”状态。然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成为了尸解炼骨第一人!大家鼓掌!!!
【那只:快够!】
这里,必须为娘娘K歌一首!!!
《英雄寞》
等谁那沸腾的魂魄~
如让山水为之褪色~
来拯救这天涯萧索~~~
是谁恩怨情愁演活~
心上牵挂无暇抖落~
只为世事杀出传说~~~
唯匡世经纬~胸怀天下~~~
血染敌城却为残杀~~~
难道有违天道错~~~
叹悲歌未切~为憾奈何~~~
怕岁月过只随信念活~
等后世来评说~~~~~
你是风沙的怒吼~
你是断崖的坚守~
你是剑锋过后~
仰望月夜~
眉间的寂寞~~~
你是滴水的沉着~
你是落花的幽柔~
你是万世称颂~
却为日落~
默默哀叹的血肉~~~
好的~~~就让我们唱到这里!
毫无疑问,女强,绝不允许男主比女主强!握拳!
【程柯:……】
当然了,为了推进剧情,后续我们将给女主制造亿点困难!嘿嘿~~~
让我们下期再见!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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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站 溯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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