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看我,用一种专注而深邃的目光,细细描摹。就在这无声的对视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埋心底的委屈,如同沉寂的泉水被骤然搅动,毫无征兆地翻涌上来。
我见过他。
在梦里!
子恒饮罢盏中茶,那清亮的嗓音便在大殿中格外响亮地响起:“聂容!当着天帝陛下和诸位仙家的面,你这般直勾勾地盯着紫徽帝君不放,好歹收敛些,当心上界之主一个不悦,你这双眼睛可就悬了!”
紫徽帝君!——虽然内心深处早已有所猜测,但当这尊号被如此直白地点破,心中仍是一震。眼前之人光华流转,威仪天成,与我曾想象中那刻板端肃的帝君形象,简直天壤之别。压下翻涌的心绪,我定了定神,快步上前,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拜见紫徽帝君!”
行礼间,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倏地闪过:不是传言这位帝君出行最喜乘坐他那华盖仙轿,轻易不以真容示人么?今日怎就这般……随性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也不怕……咳,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骚动?
“啧,”子恒在一旁摇着扇子,笑得花枝乱颤,毫不客气地拆台,“在我们这些老熟人面前装模作样,聂容,你也不嫌累得慌?紫徽帝君何时需要你这般虚礼了?你可是连对他甩脸子、发脾气都敢的主儿!”
这话顿时让我心头一凛,直觉子恒又在信口胡诌。我下意识抬眼去看子恒,几乎同时,我感觉到上方那道沉静的目光也落在了子恒身上。
子恒端着茶杯的手明显一僵,不自在地往椅子里缩了缩,试图辩解:“你……你们俩都盯着我作甚?那次在下界,我可是实打实为聂容你的事东奔西跑过的!说句实话怎么了?” —— 虽然,他那所谓的“东奔西跑”,若换成“坑蒙拐骗”或许更为贴切。
“哼,”天帝威严低沉的声音适时响起,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倒还有理了?”
新一轮的唇枪舌剑眼看就要爆发。果不其然,子恒岂会放过任何一个给天帝添堵的机会?他立刻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矛头直指天帝:“那自然是天大的理!只可惜……”他拖长了调子,故作遗憾地叹道,“功夫终究不到家,没能替您老人家跑出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回来!”
据说,天帝陛下与朱雀神女的缘分,便是始于天帝当年那场“迫不得已”的下界之行。可想而知,此刻天帝的脸色该有多难看——旧事被猝然提及,无异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了那道微妙的过往。
相较之下,紫徽帝君的反应堪称波澜不惊,仿佛子恒那些惊人之语不过是掠过耳畔的清风。我心中惴惴不安,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天帝与子恒的“交锋”吸引,赶紧又朝着帝君的方向深深一拜,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开几步,挪到了问茶身边。
眼下这局面,显然没有旁人插话的余地。我索性压低声音,凑近问茶,与他商议起正事:“问茶,待此间事了,不如……我带你回我在下界的老家?虽说那地方如今已不归我所有,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它再买回来。”
问茶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欣然:“回老地方啊?甚好甚好!我还道你早已将那方寸之地抛诸脑后了,看来……还是有些许念旧?” 他心情显然不错,目光扫过我腕间若隐若现露出来的一颗莹润珠子,也只是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并未多言。
“喜欢的地方,终究要有喜欢的人在才算圆满。若只余一人,再好的景致,也失了那份心动的滋味。” 我低声喟叹,道出心中所想。
就在这时,天帝陛下突然重重咳了一声,那声音刻意拔高,如同惊雷般在殿内炸响,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我心下一惊,慌忙抬头望去。
天帝的视线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知聂容大人方才与舒曜神君商议何事,竟如此投入?连却霜的话……都置若罔闻了?”
不用问,天帝口中的“却霜”,正是那位端坐如渊、引人探究的紫徽帝君!我顿时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正欲张口询问帝君方才说了什么。
身侧的问茶却已从容不迫地躬身施礼,声音清朗地代为答道:“启禀紫徽帝君,聂容方才正与下官商议,待此间事了,便一同向天帝陛下请辞仙官之职。此后余生,只愿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相伴云游。”
紫徽帝君那沉静如渊的目光倏然转向我,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看透,无声地向我求证问茶所言是否属实。
天帝威严的声音也沉沉落下,带着审视:“聂容,凤黎所言,确是如此?”
我被他二人这般注视着,竟生出几分如临深渊般的压迫感,仿佛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或许……错就错在我要带走问茶?
“是。”我稳住心神,迎向天帝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确有此事。届时,还望陛下莫要为难我二人。”
然而,一道清冷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本君若是没记错,”紫徽帝君的目光缓缓移向问茶,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舒曜神君……尚欠本君一样东西。”
我的心瞬间提起,目光紧紧锁在帝君身上。
问茶却坦然自若,甚至微微颔首:“帝君所言不虚。此物,帝君随时可来取走。”说罢,他转向我,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轻声问道:“问茶余生有聂容相伴,便再无不可舍弃之物。”
自己人,自然要护着。即便我全然不知他们之间这“东西”所指为何,也必当无条件站在问茶这边。我毫不犹豫地朗声道:“额……该舍的,自然舍得!不舍的,也绝不舍弃!”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那道属于紫徽帝君的、深沉难辨的目光——骤然黯淡了几分。那感觉,如同目睹一朵矜贵绝艳的紫色玫瑰,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光华,即将凋零。我的心猛地一揪,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荡漾开来。
“下界?你们要到下界去做散仙!”子恒像是被点燃了引线,双眼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猛地转向紫徽帝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切兴奋:“帝君!聂容方才也是这般说的。既如此,帝君不若干脆将我也一并贬下凡间得了,我们仨也好在下界相互照应,岂不美哉?”
紫徽帝君端坐不动,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深邃的眸中思绪翻涌,令人难以捉摸。我心中忐忑不已,拿不准这位心思难测的帝君究竟会作何决断。昔日盛行的殷殷嘱托犹在耳畔,如今又被天帝这般“关切”地搅局……最终的去留,恐怕全系于帝君一念之间。若他不同意……
一个大胆的念头骤然升起。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朝着紫徽帝君的方向郑重拱手,朗声请求:“帝君!下官有一事相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刹那间,紫徽帝君的目光重新聚焦于我,而殿内其余所有人的视线,也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或惊诧,或探究,或玩味。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凝固,只余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我暗骂自己太过唐突莽撞——虽与这位帝君素无深交,却也深知能与他私下交谈的,向来只有天帝及其亲眷。此刻,我这般请求,恐怕只会落得个被当场拒绝的下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紫徽帝君并未言语,只是将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缓缓移开。随即,他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那袭华贵的紫袍在殿内流光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他竟是同意了!
巨大的意外和一丝微妙的希望瞬间攫住了我。我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收敛心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那道令人敬畏的紫色身影之后,在满殿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同消失在大殿门口的光影之中。
“聂容!”
身后传来问茶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仿佛我这一去便再难回转。那呼唤里藏着欲言又止的千言万语。
我顿住脚步,回转身,朝他扬起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示意他不必忧心。然而,脚下的步伐却未曾真正停留,依旧追随着前方那道令人心绪难平的紫色身影。
我们早已远离了大殿的喧嚣,穿过重重仙阙玉宇,行走在寂静的回廊。前方的紫徽帝君步履从容,衣袂翩然,却丝毫没有停下听我说话的意思,仿佛这场“借一步”的邀约,终点只在遥远的天际。
眼看就要在一条紫藤花影摇曳的廊道上拐弯,我终于忍不住扬声唤道:“帝君!请留步!”声音在空旷的廊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咱们这借一步说话,……未免也借得太远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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