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连庆算是了解一点池清鱼家里的情况，但是仅限于知道她家是卖鱼的，没有妈妈，一直和爸爸生活这些基础信息，以及这个小孩很自闭、不爱讲话。
仅此而已。
所以当这个安静又不起眼的女孩把那张简明扼要写着自己遇到的事情、需要帮助的纸递给他的时候，他很是震惊。
曹连庆把写了也就三分之一张纸的字看了又看，其间还摘下眼镜又戴上，然后他才严肃地问池清鱼：“都是真的吗？”
池清鱼点点头，目光落在地面，没有看曹连庆。
对她而言向老师求助还是太有压力了，能走出这一步都全靠姜昱驰在后面推着。
曹连庆摸了把稀疏的头发，他在织水一中一直教的都是最好的班级，家长一个个只有望子成龙的，还没见过要逼学生不念书了的。
他左想右想，最后决定先去池清鱼家核实一下情况，然后再想办法劝池清鱼的家长。
池清鱼虽然上个月月考成绩差了点，但在他们这班的最末流都是整个年级的前面了，努努力起码还是能够到一本线的，曹连庆一向很爱惜学生，这会神色凝重。
“这样吧，我过两天抽空来你家看看，然后和你爸爸说一下。这件事老师会尽全力帮你的，你不要太担心了，好好把成绩搞上来，这样也好有谈判的资本。”他说。
池清鱼心里松了口气，乖巧地点头，还轻声说了句谢谢。
曹连庆看着她这样，边叹气边摇头，又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然后对她摆摆手：“去上课，要来家访的时候我提前告诉你。”
池清鱼点头，如获大赦地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就对上了两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她额头上还冷汗涔涔的，努力地扬起嘴角对姜昱驰和王枝芝笑笑。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王枝芝过来抱住她的手臂，着急地问道。
池清鱼现在说话比以前多多了，但说长句时还是慢吞吞的，像卡住的小人机：“老师过几天来，我家。”
姜昱驰和王枝芝闻言都松了口气。
三人到教室时已经上课两分钟了，但这节课是生物老师吴智勇的课，脾气特别好的一个男老师，看见他们进来也只是说快点坐下听课。
池清鱼刚坐下，前座的宋一楠就转过头来递给了他俩空白的小测卷，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地说：“今天的生物作业，刚刚你俩没来我帮你们收着了。”
“谢谢啊。”姜昱驰接了过来，又把其中一张递给池清鱼。
池清鱼却突然注意到宋一楠眼睛红通通的，鼻子也红了，像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她眨眨眼，在宋一楠转头回去后给了姜昱驰一个眼神。
姜昱驰没注意到，所以很疑惑：“怎么了，有不会的题目吗。”
池清鱼赶紧摆摆手，抿了抿唇就去看老师的课件了。
等下课的时候，体委姚方贵在那边吆喝着让他们快选体育课的版块了，国庆节都结束了不能再拖了。
姜昱驰听见了后在那边撑着下巴，问池清鱼要选什么。
池清鱼没什么意向，准确来说她很不爱运动，什么都不喜欢，但是又得选。于是她想了想选了个听起来最轻松的：“……乒乓球。”
“行啊那我也选这个。”姜昱驰想都没想就回答。
池清鱼瞪大眼看他，指了指他，说：“篮球。”
姜昱驰好笑地看着她，又觉得她惊讶的样子特别可爱：“篮球什么时候不能打？我还不能换换口味了？”
池清鱼心里暖暖的，轻轻笑了下，点点头。
她早上因为想着去曹连庆办公室的事情，一直紧张地喝水，这会把板块分配的事情填好了就赶紧跑厕所去了。
高二七班在靠近楼梯的这一端走廊尽头，厕所只是在另外那一头，池清鱼怕迟到，步子很快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去了厕所。
厕所没多少人，她上完出来在门口的洗手台洗了个手，十分钟的课间时间已经只剩一两分钟了，预备铃都响了。池清鱼正准备往教室赶，却看见走廊上宋一楠站在那里，手扒着半人高的水泥墙，神色呆滞地看着远方。
她敏锐地觉得不太对。
然后她就看到了在宋一楠旁边更远点的位置，有三个女生挽着手往对面的教室走，边走边声音张扬地笑：“哎呀七班那个娘炮还不让人说了，你看说几句话就这样，一点心理承受能力也没有。”
“对呀对呀，本来就很娘嘛，哪有男生像这样，也就是成绩好一点了，不知道婷婷怎么看上他了。”
“要我说，他就是喜欢男的，最近不很流行这种吗……”
“谁知道呢，男不男女不女的，我刚才不小心把他手帕踩地上了，他就要哭了哈哈哈哈哈。”
预备铃响以后学生基本都回教室了，走廊上这会都没几个人，所以那三个女生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了池清鱼耳朵里，尖锐又刺耳。
她脚步顿住了，眉头紧皱，记忆里乱七八糟地挤进来好久没想起来的声音，很聒噪，一声大过一声，像被塞回脑子里的呕吐物。
宋一楠自然也是听到了她们的话，身形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双手撑在墙体上，一个手腕用力弯折的姿势，脚尖踮了起来——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
一个蓝色的词典从背后猛地砸了过去，正好砸到那三个女生的脚后跟，把她们吓了一跳，声音止住了。
宋一楠都给吓了跳，刚刚的动作收了回来，回头看见站在厕所门口双手插兜的女孩，长相清冷秀气，和平时在班里不说话时一样不好惹的表情。
这会这个他认为不好相处的女生轻轻睨了他一眼，嘴唇微张：“回去，上课。”
那三个女生回头看了一眼，想说点什么但忽然被其中一个戴着耳钉的女孩笑嘻嘻地拉走了，那个女生眼底还有些心虚。
宋一楠很难形容那瞬间的感觉，但觉得自己被丘比特的箭击中了，他眼神都不一样了，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的，跟在双手插兜的池清鱼背后走了。
池清鱼看起来云淡风轻，还没有管自己刚刚扔过去的英语词书，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要到班级门口时她扭头，在宋一楠眼里跟女侠一样冷静地说：“……不要怕。”
怕了的话只会被变本加厉地欺负。这是她没说出来的话。
池清鱼有相似的经历，而且那三个人里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她近来因为姜昱驰的缘故勇气增长了许多，反应过来时已经做出那样的举动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其实她手在衣服兜里都攥紧了，一路脸色都很紧绷，落在宋一楠眼里就异常的冷酷淡定。
宋一楠脸涨红了，问她：“可是他们说的是实话，很多人都觉得我很娘。你觉得呢？”
池清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指指他说：“男的。”
宋一楠被震住了，想再说些什么时池清鱼已经走进去回座位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姜昱驰看她坐下了，后面还跟着个表情一脸少男怀春的宋一楠，不爽地挑着眉。
池清鱼坐下来后忽然就卸了一身劲，就差瘫倒在座位上了。
听到姜昱驰的话她看了看讲台上没注意到这边在写板书的宋菊华，转过头，嘴角耷拉着，小声讲：“我的书，丢了。”
姜昱驰从她四平八稳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诉苦和委屈，心弦一颤：“什么书，怎么了吗？”
“小甘。”池清鱼讲，余光扫到宋菊华讲着课下来了，又把脑袋扭回去了。
姜昱驰眨眨眼，想起来应该是池清鱼去哪都揣着的那本小甘英语词书，跟她说：“没事，我这里也有一本，你拿去用呗。”
边说他边把书掏出来了，正准备递给池清鱼时，前面的宋一楠突然转过来了，啪的一下就把自己的英语词书拍到了池清鱼桌子上。
池清鱼被吓一跳，表情还是冷冷的。但姜昱驰看见了她放在课桌下面陡然一紧的手，目光不善地看着前面抢了他功劳的宋一楠。
宋一楠语速飞快地双手合十向池清鱼拜了拜，说：“刚才谢谢你，我的书给你用，不要还了。”
池清鱼愣住的时候宋一楠已经转过身回去了。
姜昱驰在旁边放冷气，默默地看着池清鱼和她桌子上的书。
然后他冷笑一声，翻语文书去了。
池清鱼一个头两个大，索性放学后就挑挑拣拣地把这件事跟姜昱驰说了，但是姜昱驰皱了皱眉，问她：“你就不怕和人打起来？你打得过？”
中午放学后整个教室都陆续空荡了，池清鱼握了握拳，小声地说：“你之前，也帮我了。”
姜昱驰一愣。
的确，要是是池清鱼被说他也会像她这样做。
池清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汲取了姜昱驰的阳光，从枯萎的小树苗长出有棘刺的枝干，并且毫不吝啬向他人养分。
他想清楚后觉得这挺好的，只是池清鱼说到那三个女生时神色很不自然，他没再多问。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并且很迅速地被另一件事抢占了风头。
那就是曹连庆跟池清鱼说了下周六就来她家拜访一趟，让她放学后等着，自己和她一起过去。
人一旦有了一个特别标注的时间节点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池清鱼满怀忐忑和少许的期待，就这么到了周六。
曹连庆在周六晚自习放学后就来班门口等着池清鱼了，腋窝下夹了个蓝色的文件夹，池清鱼在班里看见老师来了，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
姜昱驰看着她僵硬的动作，拉了拉她袖子，在池清鱼看过来的时候仰脸笑道：“没事的，别怕，老曹是个好人。我等你的好消息。”
池清鱼心里稍稍放心点，但还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背着自己的书包就往外跑了。
一路上她给曹连庆带路，曹连庆时不时和她唠几句磕，问她最近的课程觉得怎么样，和同学们关系怎么样这类，池清鱼不知道怎么回答，很沉默。
当老师的就是这点好，哪怕别人不回应也可以一直聊，就这么聊到了鱼店门口，饶是曹连庆看着这样的生活条件也顿了下。
“到了。”池清鱼声音如蚊喃，讲。
曹连庆回过神来：“哦哦，快进去吧，你爸爸在的吧？”
池清鱼点点头。她还担心池强又喝酒，所以早上就跟他说了老师会来。
果不其然，一进家就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略显拘束的池强。曹连庆一副见到老熟人般地伸出手迎过去，热情地说：“哎你就是池清鱼爸爸吧？那么晚来真是打扰了，我早就想来你们这里一趟了，一直没时间拖到现在。”
“老师嘛，就是辛苦，快来坐。来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我家小崽子犯事了？”池强一向是欺软怕硬的性格，这会紧张兮兮地问曹连庆。
曹连庆看了眼还在旁边站着的池清鱼，招呼她也来坐下：“没大事，就是正常来家访一趟，我是他们班主任，按道理来说每一个学生都是要家访一下的。池清鱼你也别站着了，一起来坐下。”
池清鱼闻言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去了，手心都是汗，她在想曹连庆会怎么帮她说这个事情。
池强没什么耐心，说：“老师我正好也有事情，我看她这个成绩差得很，没什么必要读下去了，咱家里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供不起女孩读书。”
池清鱼没想到池强会主动开口说这件事，不由得捏了把汗，心里凉凉的。
曹连庆也是被梗了下，片刻后他搬出来来之前在办公室准备好的说辞：“这池兄你就不对了，成绩你不能单看班里的排名，也不能单看一次的发挥，清鱼这次是没考好，但是在全年级也是前两百了。按正常来说，咱学校理科前两百都是可以上一本线的。”
“而且我看这孩子，很听话的，中考考进来的班里前十，潜力大得很。之前都是在班里中上游，努努力在班级前列也是没问题的。你应该不知道，我们一中高考考上年级前十的都是有奖金的。”
池强一听有奖金，来了点兴趣：“哦？奖金？”
“对，前十每个人有一万块，前三名一人十万。所以读书收益还是很大的嘛，要是家里实在困难，申请贫困补助，学费这些都是免的。我也是看这闺女聪明、肯努力，才跟你说这些，其他人我还不说哟。”曹连庆一言一语，很快拉进了和池强的距离，更是抛出了巨额奖金的橄榄枝。
其实织水一中的前十奖金没有那么多，只有前三名有一人五万的奖金，其他也就是几千块，但是为了稳住池强，他来的时候就编好谎话了。
果不其然，池强一考量，确实觉得有点吸引力。
别说池强了，池清鱼都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曹连庆见此，乘胜追击：“而且咱们养孩子不要看短期收益，还要看长期价值，要是考上个好大学，出来找个好工作轻轻松松的事情，到时一年给家里补贴个几十万都没什么问题的，你说是吧，池清鱼？”
池清鱼突然被叫住，睁大了眼点点头。
几十万，她还真没想过，自己在家里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池强面上被说得都带了笑意了，一副听美了的模样，他向池清鱼挥挥手：“你先去屋里，我再和你们班主任聊几句。”
池清鱼就这么回了卧室，不知道两人在客厅又聊了些什么，反正送走曹连庆后池强都还挺开心的，过来推开她的门。
池清鱼坐在床上，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白色长袖睡衣，被突然闯入的池强吓一跳。
池强看了她一眼，说：“我看你们班主任说得有点道理，但你也别想着这样就没事了，我说了看你下次期中的成绩，不行一样给我滚去李叔家。”
池清鱼心重重地跳起来，像终于有了呼吸的氧气。
她用力地点头，眼眶都润湿了。
这一年她快十七岁，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也懂了自己也可以寻求帮助，没什么可耻的。
而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搂着被子，做了个难得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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