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清鱼愣住了。
王枝芝放完了所有的烟花,扔掉空空的烟花箱子向他们跑过来,咧开嘴笑:“放完了,回去吗还是再逛逛?”
姜昱驰在旁边看着池清鱼,说:“等等。”
王枝芝这才觉得他俩的氛围有一丝奇怪,挠挠头:“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池清鱼从花坛上跳下来,抓住王枝芝的袖子,逃避地摇头,说:“回去了。”
王枝芝不明所以,池清鱼拉着她走。
姜昱驰哑然失笑,跨了几步追上她俩,把试图逃避的池清鱼从王枝芝手边拉过来。
“又跑。刚刚说的什么?要诚实。”他皮笑肉不笑地把人揽自己怀里,手臂一绕就环她肩膀上了,看得王枝芝一愣一愣的。
“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大电灯泡。我走你俩前面点算了。”她自觉地往前挪了一步,并且决定下次不要单独和小情侣出门。
池清鱼想跑,被笑眯眯的姜昱驰用了点力禁锢在怀里。她默默地瞪了姜昱驰一眼。
姜昱驰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微笑:“哎,不要发脾气,我好好问你呢。”
池清鱼轻轻地哼了声,说:“你也有事,瞒着我。”
姜昱驰一愣,没想到她又发现了。
就是晃神这一秒,池清鱼泥鳅一样蹲下身子从他手里逃走了,去紧紧地挽住了王枝芝,两个女生贴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往前走。
姜昱驰莫名有一种养女儿遇到叛逆期的头疼。
他就如此没有魅力吗,刚确定关系对方都不愿意和他多待一会。
饶是自恋如姜昱驰,在两人的后面也显得泄了气。
一直走到把王枝芝送回家,池清鱼才回到他身边。
快凌晨一点的大街,人已经很少了,路灯孤零零地照着,两人的影子长长,在身后重叠交错。
池清鱼安安静静地在他旁边走着,像一个黄色的小挂件。时不时看见路上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就会瞪圆眼,夜里的一起对她而言都是新奇的。
姜昱驰自己生了半条路的闷气,看见她又气不起来了,叹了口气伸出手。
池清鱼刚发现一只从巷子里钻出来的狸花猫,垂在一旁的左手就被人捞起来攥紧了。
她眼看小猫跑了,轻轻地哎了声,才转头看向牵她的姜昱驰。
姜昱驰手指张开,挤入她五指的指缝里,稍稍用了点力和她十指相扣。
池清鱼温凉的手心猝不及防贴上他热热的手掌,眨眨眼,耳朵飞上红意。
“现在跑不了了吧,快说,为什么不去参加复赛?”姜昱驰抓着她的手晃了晃,心里小猫挠痒一样,惹得他目光灼灼地在池清鱼脸上聚焦。
池清鱼发现自己确实挣不开,也不想挣,噘了噘嘴,半晌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吞吞地开口:“……不想。”
姜昱驰捏了捏她的手指,打断:“我不信,你准备了那么久。”
“我上网查过了,这个复赛含金量很高,到时可以用这个参加好学校的自主招生……我之前学校就有学姐拿了这个去好大学的。”
池清鱼悄悄咬着下唇里的软肉,太用力了唇齿间都有点血腥味。
她不想说真正的原因。
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池清鱼忽然被旁边的人一拽拽到了旁边的巷子里,姜昱驰手在她脑后护了一下让她安安稳稳地靠在墙上。
另一只牵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池清鱼不明所以,手心空落落的,不懂姜昱驰把她按到墙上干什么。
姜昱驰今天老是叹气,这会一只手撑在背后有些潮湿的墙体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捏住了池清鱼的下巴,捏了捏,强迫她微微张开嘴。
“松开,不要咬自己。”
“我没有逼你说,你不愿意我就不问了,行吗?不用一定要给个结果,你可以拒绝,可以不说话。”他真是拿池清鱼一点办法都没有。
熟悉了以后看着软软的,什么都听,但是其实内里比谁都倔,又要强。一个不小心就钻进自己什么也听不见的小世界里了。
他要很费劲才能把人从壳子里刨出来。
池清鱼听到他的话内心忽然被什么润湿,像一颗终于融化的旧年冰块,凉凉的在心间流淌到五脏六腑。她垂着眼,不知道这么开口,最后把自己一头砸到了姜昱驰的肩膀上。
她额头抵着姜昱驰的肩,闷声闷气地说:“家里不让。”
姜昱驰其实说了以后就猜到是这个原因了,这会看着池清鱼头顶的发旋,抱住她摸摸她的头发,尽量用不伤害池清鱼自尊的方式说:“我可以帮你,等到你拿奖了或者几年后再还给我,就像饭钱一样,好不好?”
“我等着你拿奖给我看。”
池清鱼眼神微动,沉默了很久,还是摇头。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姜昱驰伸出手让一直靠着他肩膀上埋着脸的池清鱼抬起头来看他,池清鱼被他捞出来,额头上发丝乱乱的。
“你家里找老师去说说试试?能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池清鱼在夜里和他对视了很久,然后才答应了。
轻手轻脚地回家时池强还在呼呼大睡,她迅速地溜回自己屋,明明已经一点过了,一点困意也没有。
在床上闭上眼都还是刚刚广场上的火树银花,鼻腔里似乎还能闻到火药味。她翻来覆去,想着怎么给老师和池强措辞,很晚才睡着。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还没有等到她主动找宋菊华或者曹连庆帮忙,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穿得喜庆的宋菊华就提着两大袋礼品来到了她家鱼店门口。
宋菊华当语文老师那么多年,能说会道,见面没两句就把池强哄得乐呵呵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两袋价值不菲的礼品,反正池强很快就邀请她进去坐。
“池清鱼你就在门口看店,我和宋老师说几句话。”池强叉着腰大声吩咐,然后就把宋菊华迎进去了。
池清鱼在门口边招呼客人边忐忑地等待半天,宋菊华和池强才出来。
宋菊华笑眯眯的,路过她时拍拍她的肩膀,说:“下个月我带你和枝芝去海市,不用担心钱的事。”
池清鱼呼吸一滞,看着她,眼里覆上一层蒙蒙的水雾,冬天的水很冷,她的手很冰,但她心里很热。
“谢谢老师。”她连忙讲。
宋菊华温暖一笑,迈着步子走出了鱼店。
“常来啊宋老师!”池强在背后说,一笑脸上的褶子就堆叠在一起了。
等到宋菊华走远了,他接过池清鱼手里的捞鱼网,刚刚的热情不再,语气酸酸地笑了声:“还是你命好,老师愿意出钱让你去比赛,你最好拿一个好名次回来。”
池清鱼假装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刺,纯良地笑笑,继续在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了。
-
“你过来,我们谈谈。”
织水县人民医院,看护病房的探望窗户外面,消毒水味道极重。
姜昱驰本来和陈唐英各站一边等着进去探视奶奶,被她这么一喊,面无表情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了。
陈唐英抱着手臂,戴着一个深棕色的贝雷帽,遮住脑袋上新冒出来的白头发,看起来还是只有三十几一样年轻。
姜昱驰站过来来了,还是在生那一巴掌的气,没好气讲:“说什么?”
陈唐英没有着急说话,而是看着病房里在熟睡中打点滴的妈妈,皱纹满面的脸,竟然用了几秒钟才想起来妈妈的名字,兰芊竹。
她目光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四十五年前她出生的那个筒楼的夏天,然后用这样的目光看了旁边的小儿子一眼,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兰芊竹今年65岁,丈夫早在陈唐英5岁时就生病走了,一生没有再嫁也没有再生孩子。
年轻时候的兰芊竹是什么样的陈唐英已经有点忘记了,但一定是话很多的,说话很难听的。
陈唐英那个当工人的父亲死后,领了补助金的兰芊竹拖着她在织水县勉强安家,那个现在姜昱驰也走过的破旧楼道里,经常回荡着兰芊竹骂脏话时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骂天骂地,骂邻居也骂陈唐英,什么难听骂什么,好像要把丈夫早逝这个痛苦借由骂人全抒发出来。但也因为这样,没有人敢欺负这对没有男人的孤女寡母,见到了都躲着走。
偏偏陈唐英也是个性子刚烈的,进入青春期后开始天天和兰芊竹吵架,于是楼道里开始充满女人和少女的争吵。
吵得最严重的还是读高中那几年,一直到高三毕业填志愿的时候,陈唐英执意要去远方上大学把兰芊竹气得要命。
兰芊竹半夜拿起扫帚来狠狠地揍了陈唐英一顿,那天晚上下大雨打雷,但是都没有兰芊竹的声音刺耳。
“你要走远,要离开你老娘,那就走啊!再也不要回来!我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白瞎了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长大,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嫁别人了,拖油瓶!……”
陈唐英被她推攘到楼道的地上,一滴眼泪也没掉,拖着一身的伤痕下楼走进雨里,这一去就是二十七年。
刚去大学那两年陈唐英和兰芊竹还是会时不时通电话的,只是每一次都免不了一顿大吵大骂。
大三那年,陈唐英遇到了姜厉行,因为从小都被兰芊竹控制,做了上大学这个决定后还觉得不够,雷厉风行地和姜厉行表白,说要结婚。
兰芊竹听说以后直接说不用再给她来电话了,她们再也不是母女了,她就当没这个女儿。
一晃就是那么多年过去,陈唐英在读大学的景城安了家,结婚,生小孩,过日子,咬着那口气,没有再回自己出生的小城。
最开始是赌气,或许还有怨恨,怨为什么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为什么要摊上一个这样让自己老是丢脸的母亲。
后来是什么她说不清了,黄粱一梦醒来时,兰芊竹已经垂垂老矣,而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因为早恋被拖到大庭广众下跪着抽竹条的小女孩了。
陈唐英没勇气面对那个不孝的小女孩,所以不愿意告诉兰芊竹自己就是那个出逃的女儿。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兰芊竹或许真的会在病床上长眠,她再也没有机会喊那句妈妈。陈唐英眼底深深的疲惫,明白自己用一辈子找寻自己,最后还是要回到兰芊竹这里。
姜厉行对她很好,早年创业打拼赚了不少钱,姜昱菲和姜昱驰也懂事,没让她操过心。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已经是足以让他人羡慕的生活。
但是四十四岁的某一天夜里她从姜厉行的枕边醒过来,睁着眼看见天花板时,想起来五岁时兰芊竹抱着她唱的摇篮曲,那首歌怎么唱的?
七岁上学时兰芊竹在小学门口对她破口大骂,手里拿着的是哪一条她忘记的红领巾?
拿到人生第一张评优的成绩单的时候,兰芊竹坐在小小的椅子上,是不是在用满是老茧的手擦眼泪?
初中她早恋逃课,兰芊竹打了她一顿后拉着跪得腿脚都不利索了的她去校长办公室苦苦哀求,她羞红的是脸,还是看见兰芊竹脑袋上的白头发时红的眼?
高中晚自习一上就是十点,披星戴月回来时兰芊竹边骂她动作慢边端出来的夜宵是什么?
妈妈,你的脸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胖还是瘦?有没有新的家庭?他们爱你吗?你爱他们吗?你有没有新的……孩子。
你还记得在远远的,两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你的女儿吗?
太多太多,她躺在家庭和睦的大别墅中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她是那根在小城长大的带着刺的茎,她注定要回去,落叶要归根,她要回到生她育她的地方。
于是她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平静地和姜厉行说,她要回家了。
姜厉行不解地问,现在不就是家。
陈唐英苦笑着摇头,说不是,这里不是她的家。
她要回的是有妈妈的那个家。
姜厉行沉默了,半晌声音沙哑问她什么时候走?
陈唐英说过完下个生日。
姜昱驰想起来了,为什么一向不爱过生日的陈唐英四十五岁生日大办特办,为什么一群人闹到半夜陈唐英也没说什么,为什么姜厉行那天一直紧紧地看着陈唐英。
甚至姜昱菲那天也带来了一个相机,闹着给他们都拍了好多照片。夏天过去了,陈唐英提了离婚,收拾了半生的家当也不过两个行李箱,站在家门口,对姜厉行说,她要走了。
姜厉行说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陈唐英摇摇头,说其实我没有爱过你,我只是想要一个家。
一向不苟言笑的姜厉行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二十岁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谁说过这些了。前天太冲动打了你是我不对,但是我担心你有一天,从夜里醒来,也突然发现几十年前这个决定是多么草率又后悔,然后发现来不及了。”
“你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选择什么就一定会失去什么,没有人可以没有遗憾地过一生。”陈唐英平静地讲完这些,耷拉着眼皮,说。
姜昱驰什么也没说,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陈唐英。他内心千百种情绪在撞,最后归结成一句:“我也只是想陪陪我的妈妈。”
陈唐英眼眶一热。
咔嚓一声。
病房里刚刚来检查病情的医生出了门,对他们说:“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姜昱驰往病房里看去,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已经醒来了,笑眼看着他和陈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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