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魂居然把你招出来了……”李问真干巴巴道。
对面不知是人是鬼的赵胤沉默过后，似是顿悟。
“真真？原来是你。”赵胤收回目光，笑了笑，“好久不见。”
“现在重点是这个吗？现在重点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李问真微眯起眼眸，目光如剑紧盯眼前未必是赵胤的鬼魂。手中开光铜钱剑蓄势待发。
鬼作为超自然物种，通常有些常人难以对付的能力，譬如此时此刻幻化成人内心的某些人事物。
对面赵胤显然没听懂他的话。
况且李问真也没给他机会。
他围着赵胤转圈，上下打量，举起手电还要一手持着武器，活像影视剧中警察捕获幕后黑手后，那番不知为何而起的神秘转圈走位和运镜。
“还装？你ooc了知不知道，”李问真道，“你扮的这个人在十年前就死了，我还吃过他的席，亲手给他埋的土！”边说着边提着铜钱剑上前，一副发狠要给赵胤来两刀的模样。
那赵胤见他气势汹汹，忙苦笑求饶：“停停停，我错了。但我真是赵胤本人……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种了一颗苹果树，虽然没养活，但是你给它取名叫芝麻。还记得吗？”
李问真哑口无言，尬得他头皮发麻。
因为这是事实，是他当初把吃不完的半个芝麻包一起丢到树坑里，并脑子一抽取的名字。
“行，我就当你是本人。”李问真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意味深长道，“但有一点我要说，赵胤当初死的时候穿的是猪肝色的校服外套和九分校裤，你没好好做背调啊。”
直到看着赵胤尴尬地咳了两声，他的心情才算愉悦。
死了十年的人还能复活？
就算他见惯了无数怪力乱神的事件，也不相信死而复生。这怨灵变化成自己那早死的小叔，就算有什么更狠毒的目的，但至少现在还未发难。
当务之急，不是论证这赵胤是真是假，而是要尽快找到钱一程。李问真心道。
他正了正神色：“你的事先放一边。你见过我朋友吗？男的、比你矮、比你瘦、穿衬衫西装的。”
赵胤：“就是你刚叫那个人名？”
李问真点头。
“抱歉，我没看到他，也不是我干的。”赵胤举起双手表示清白。
随后低头看向地面。
“比起他的下落，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我们的安全。”
李问真闻言，忙低头看去。二人此处正站在黑色漩涡之中——正是一路引他来此的、只浅浅铺了他脚面的黑雾，如溪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天井中央，汇聚成了一个三五米直径的漩涡。
在漩涡之外，更多杂乱的脚印出现了！
李问真心中忐忑，这会儿还看不出这漩涡是什么东西，但不能久待。
可还没等他走出漩涡，那些脚印便开始暴动起来。
原本只是跟随黑雾缓慢行动的脚印都加快了速度，向着天井中心而来，可却只能停留在漩涡之外，而后似是什么阻挡了前进的脚步，便开始如热锅蚂蚁般在原地来回踱步，大人的脚印，小孩的脚印，男人的脚印，女人的脚印，全都快速地一层接一层叠在一起。
这阵仗一时叫李问真吃了一惊，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虽然他看不到脚印上的人，却也明白这模样是怨灵挡道了。
他剑指划过铜钱剑，又取一张符纸裹住了剑身，原本因时效性灵光将熄未熄的剑身再度焕发光芒，只消持剑劈砍，那黑雾竟各分两边，开出一条小道。
“跟上我。”李问真看了眼铜钱剑上被烧尽的符纸，转头招呼上赵胤。
真是煞气深重啊。他心道。
赵胤已两三步跟上了他，却还没走出几步，又停下了。李问真狐疑回头，却听赵胤发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问真屏息凝神，侧耳静听。
这声音原本是隐约传来的，应该是某些广告宣传词；再接着，是店铺里会放的各类流行曲；更清晰一点的，是各种鞋底才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到人群说话的声音，各类方言、各种八卦、各种家长里短。
“这家不好吃……”
“少吃点……小心上火……”
“你们这婚真不离……”
“孩子鞋都掉了……捡回来……”
“这树做的真牛啊……”
“你多拿两个……这样两个对象不就都有……”
“乖乖想要……我给你拿……”
“这可以拿啊……”
“大家都拿……”
“你拿那么多干什么……”
“诶……走路不看路啊……”
“别撞人……”
“谁摸我屁股……”
“躲着点……”
“痛死了……谁踩我……”
“别挤了……我眼镜掉了……”
直到李问真说出这句话，才觉古怪。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只看得到白金红黑色块都堆在一起。
他想：我眼镜呢？
他正要蹲下身，却被冰冷的手拉住了。
那人说：“别蹲下，人太多了。”
他回头去看那人的脸，却模糊到连他的五官都看不清：“不行啊，没了眼镜我连你的五官都看不见了。”
而后那人似是反应过来，松了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确认了一把，颤声得出结论：“我没有五官，你也没有五官啊。”
他一愣，也颤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那确实没有，他的整颗头只有头发和皮肤。
他想尖叫，但他发现了自己没有嘴巴，已经没法出声了！
心里还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纠结了！你要快点捡起你的眼jing，有了眼jing，你才能看到他们的五官！
于是乎，他不再犹豫，俯下身去摸索自己要找的东西。
匍匐在地上寻找，在众人的腿间寻找，如果不是他没有眼镜，或者说，眼睛，否则他就可以写一篇《人腿之林寻物记》了。
人腿之林，多符合的名字啊，时不时还有人踩他一脚，就像在林中总有蛇虫鼠蚁来上一口。
有人踩到他，他便痛呼，趁着自己能动，踹了回去。心里骂道，踩什么踩？没看到这里有人吗！
但由于没人听到他的心声，只能朝着某个方向一遍又一遍地路过，顺道踩过他的头，他的脊柱，他的手脚四肢。
直到他拼尽全力，终于拿到眼镜，可他却戴不上了！
因为他的头彻底被踩变形了！两个眼镜腿不知如何安放，更遑论两个镜片到底要对准的是哪个不存在的五官！
但好在，有了眼镜，他仿佛又长出了五官，他侧着脸趴在冰冷的地上，闻到了食物与血的味道，听到了音乐与人的尖叫，看到了好几个和自己一样被踩到变形的人——等等！那个人非常眼熟啊！尽管没有五官！
那个梳着大背头的衬衫西裤男，前两天还在和自己介绍手下的几个商铺，今晚还和自己一起到废弃的商场招魂……
李问真像是三百年没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一阵惊厥后，朝着那人呼喊。
“钱一程——！”
李问真猛然从地上起身。
华盛商场又恢复到了一派平静的状态——废弃许久，布满灰尘与蛛网，唯一的光源是外面高楼和商业街投射进来的五彩霓虹灯光与在场的唯二两个手电。
正是李问真掉落在地的和不知从何处赶来的钱一程的。
李问真看着匆匆赶来的钱一程，有些恍惚。
那场幻觉太过逼真，直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痛的。
“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黑雾呢？月亮呢？鬼呢？”
李问真一连串的发问，让钱一程发懵，他摇摇头，指指李问真身后：“我不知道啊，你要不问问他？”
李问真回头，便看赵胤仍坐在地上。后者拍拍屁股起身，似是做好要解释的准备，却被李问真一张符拍在脑门上，一把铜钱剑就要朝着他心口刺去——可赵胤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剑身。
“你还在质疑我的身份？”赵胤的另一只手拿下脑门上贴的符纸，看了眼，“画得不错。”
“不是我不想信，是起死回生这种事玄之又玄。”李问真冷脸步步逼近，“那些黑雾、脚印，都指引我去找到你，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只是恰好出现在这里——而且，奇怪的是这个位置，不是我。”赵胤轻轻推开了铜钱剑，伸出手腕笑道，“实际上，你只要验证我是活人就好了吧。你要摸脉搏、探鼻息还是听心跳？”
李问真看着对面赵胤伸出的一截手腕，沉默地摸上了他的脉搏。
一截冰凉的手腕下，脉搏轻轻跳动，连带他自己的心跳也一起同频。
赵胤是在高考结束后死的，连成绩还没出就被一辆车撞死了。彼时还在学校里上课的李问真请过假后就和妈妈匆匆忙忙回了爷爷家。
赵胤没有亲人，当天来的人寥寥无几，当初赵胤待过的孤儿院也来了个老师，除却几个走动得频繁的，老宅大厅里也只有李问真一个小孩。
如果棺材里的也算上就是两个。
但奇怪的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感觉。
反倒是挨个去安慰了经历了好几次丧亲之痛的爷爷，和即将经历丧子之痛的妈妈。
他沉默地守了灵，吃了席，撒了土，沉默着结束了赵胤的葬礼。
直到返校几天后，他突然意识到以后的寒暑假再也没法找赵胤一起玩了，悲伤涌上心头，给妈妈打电话哭诉，只重复道：“妈妈，赵胤死了……”
“摸这么久摸出什么了？”
赵胤的声音令他回神。李问真一把丢掉赵胤的手腕，压不下因故人归来而扬起的嘴角。
“你体寒。”李问真干咳两声，生硬地别开了话题，他看向一旁被冷落已久的钱一程，“从你开始：你刚才到底去哪儿了？”
钱一程听不懂，只说：
“我哪也没去，一直跟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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