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最后还是没招出什么怪东西来。
钱一程将商场大门锁好，拍拍屁股走人，临了还不忘叮嘱李问真撰写驱邪报告。
这他自然是不会写的！
空旷的废弃商场门前，只剩他二人。
十年未见，气氛到底有些尴尬，还是赵胤先开的口。
“这么晚了，回去休息吧——留个微信吗？”
“这么着急想走？”李问真打开了二维码，“我们兄弟俩这么久没见，不想和我叙叙旧吗？”
“现在叙旧？”赵胤抬头看月落西山。
“慌什么？等叙完旧我就送你回家。”
李问真没再给他反驳的机会，掏出车钥匙开了锁，一辆青绿的小电驴便闪着灯光，“呜哇呜哇”响了好久。
但他只带了一个头盔，只好委屈后座的赵胤在风中凌乱。
李问真毕业归家时，继承了家族产业下的一间棺材铺，卖些香烛纸扎和棺材，准确来说，这才是他的主业。
棺材铺就在普清市老城区的城中村里，距离废弃的华盛商场不算很远。
青绿的小电驴从大路驶进小巷里，狭窄的道路两侧居民自建房都已熄了灯，平日喜欢在路边支个桌子打牌的、聚众聊天的老头老太也早都收拾回家了。
城中村建筑物密集，只剩昏黄的路灯照亮空寂的道路。
不知从哪处下水口爬出来的老鼠招摇过市，一不小心便被李问真一轮子碾了过去。
他不关心——他已经碾死过好几只。
罪孽深重啊。他又一次在心底对自己精准的车技做出了良好的评价。
直到拐了三道口，才抵达了巷子尽头的棺材铺。
一间不大不小的棺材铺，前一部分是蓝铁皮搭起来的院子，后一部分是两层的自建房。只有门前一个赫然写着“李氏旺材铺”的灯箱还在亮着。
赵胤有些好笑地指着灯箱问他：“这铺子名儿是婶婶取的，还是你取的？”
李问真才开了门，把车子推了进去，就探出头来看：“当然是我取的，你有意见？”
说完了这话，便进了屋悠闲坐着，看着在门前观察的赵胤。
通常来说，鬼怪若无屋主人同意，是不可进入房中的。
而棺材铺性质特殊，为了镇邪，那方木门上贴了神荼郁垒二位门神，门楣挂着八卦镜，两张符纸还贴在门框两侧上。
一枚刻着镇邪符咒的黄铜铃铛悬挂门口，风吹过就叮铃铃响个不停。李问真就沉默地看着赵胤，什么也没说。
可他见门口的赵胤毫无阻碍地进了门，优哉游哉似前来观光的旅客，更叫他满腹疑惑，心头不安。
“那你取的这个名还……挺有意思的。”赵胤还有闲心同他唠嗑，在铺子里转悠，敲了敲停在铺子角落里的两口黑红漆的棺材，“婶婶没说你？”
“我才是老板，更何况我活不了几时了，”李问真在客厅抬手招呼他，“别看了，来叙旧。”
赵胤从风而服，才一坐下，便说出李问真心中所想。
“你想问什么？”
李问真为他倒那壶早已凉掉的茶水。
“全部。”
棺材铺里一片寂静，唯有喵喵叫的野猫踩着蓝铁皮的棚顶路过，似乎在棚顶发现了什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大战。
赵胤没有喝那杯凉茶，而是一下一下地挤着一次性塑料杯，黄绿的茶水荡起一层又一层波纹，像是回忆的涟漪。
“十年前的车祸，只是爷爷为了保我性命想出的假死之策。”
十年前才高考后不久的赵胤，正骑着他的自行车行驶在弯曲山道上，却不巧处于迎面朝他驶来的小轿车的视线盲区。赵胤本能躲开，但出于爷爷的安排，还是狠下心作出了连人带车被撞进沟里的假象。
直到赵胤在他面前打了好几个响指，李问真才从设想中抽离出来：“不是这样吗？”
“差不……多？”赵胤斟酌道，“但我没有碰瓷。实际上我当时是真被撞到山沟里了，为了保证死亡事实的坐实，我一直躲着来搜山的人，直到李老……爷爷独自一人来找我。”
李老爷子把奄奄一息的赵胤背回了家中，不过多日，便传出了赵胤身死的消息。赵胤的学业成绩一直十分优异，却不巧死在高考后，所闻所见之人都无不为此叹惋。
“后来的事，就是办葬礼了。”
李问真呼吸沉重几分。所有亲眼见到的部分，都从葬礼开始。
赵胤被车撞死，是他从母亲嘴里听到的；赵胤被爷爷背回来，是从前来吊唁的村民话里知晓的。
只有看到一口黑棺停在厅堂中，两边坐着零星前来吊唁的人是亲眼看到的。
他仍记得的是尽管在闷热潮湿的六月，那厅堂中依然阴冷。把吊唁的流程走过一遍，才到开着缝隙的棺材前瞻仰逝者仪容。
长相周正的面容，却是灰白的脸色，脸上尚且还有尚未愈合的伤口——他那时便猜测是死前被撞出来的。赵胤就那般安详的闭着眼，躺在棺椁中，直到封棺下葬的那天。
明明最应该哭的是他自己，死了个和自己玩得最好的、不畏惧自己特殊体质的兄长，又是能保自己性命的阴阳搭档。可他竟一点也哭不出来，与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对比，竟觉得自己万分冷漠。
“可我是亲眼看着他们封棺的，这么长的棺材钉，”李问真伸手比划出一个长度，“你怎么逃出来的？”
“嗯……怎么说，那棺材有块比较脆弱的地方，我事先在棺材里备好了个小铲子，等你们都走后，一砸就开，我就从坟里爬了出来。”
李问真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玩过一款恐怖游戏，剧情烂得他玩过一遍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不断跳脸的鬼脸，还有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借尸还魂的鬼怪，那只从坟头破土而出的血肉模糊的手臂。
“真是经典的场面啊……”李问真评价，沉默过后反应过来，一次性杯猛地放到桌上，溅出三两滴茶水，“所以当天下葬你就出来了，那你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爷爷说，这个法子本就是为了躲过邪祟的诅咒准备的，知道的人越少，才更容易骗过‘它’，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爷爷和特调协会的高层——”
李问真正欲神游天外想象在神秘房间里爷爷语重心长给赵胤布置任务的场景，却被赵胤出声打断。
“停，这里不用过度想象，”赵胤继续道，“为避风头，爷爷和特调协会打了声招呼，为我准备了新身份。这十年间我一直以“李竹”的身份生活，等待诅咒失效。”
说罢，赵胤喝下一口茶水，边抬眼看着对面李问真神色，良久叹气：“抱歉，我没想骗你的，只是形势所迫……”
“跟我道什么歉？我不在意。”
“不在意？”赵胤的表情瞬间像是被针扎了，苦着脸道，“好伤人。难怪当时在外面没听到你哭。”
李问真欲盖弥彰也喝了茶。
他本想坦白，却觉得自己这份伤感有些可笑。那些悲伤和怀念，都只是爷爷和眼前这个人的精心布局。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当时为赵胤心碎了一个月的青春疼痛文学，如今想起来依旧叫他面红耳热，尴尬得能原地再抠出一间棺材铺，扩大铺面。
要找个时间把那本日记烧了。李问真暗下决心。
“那所以你现在回来，是因为诅咒失效了？”李问真转移话题。
赵胤摇摇头：“不是，是因为你的‘时间’要到了，你的二十五‘死劫’将至。”
李老爷子在李问真出生前两个月便算出他命中有一劫，几经周折才取了阴阳调和之法，找了赵胤做续命之人。
“我为了履行爷爷的约定，所以回来了。”赵胤弯着一双纯黑的眸子望向他，嘴角噙着笑意，“这就是‘全部’。”
棚顶的战斗声戛然而止，战斗的猫响着低吼声潇洒离去。
“现在你信我是人了吗？”赵胤问道。
李问真没有即刻回复。他只挑眉，抬起手机拍下一张赵胤正脸照，分别发给了好友“A妈妈薛女士”和“协会邓小姐”。
给前者备注：我哥假死，现在活了，听说是爷爷干的。
给后者备注：李zhu，和协会有关？
分别发完了消息，才回道：“等通知。”
李问真看了眼窗外天空浓重夜色，月亮已落山多时。他虽觉得与赵胤重逢有些尴尬，但若叫人走，心中亦有不舍。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招呼赵胤：“行了，累了。你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睡我以前的房间。”
“不是说要送我回家的吗？”话虽如此，赵胤还是笑着同他上了楼。
李问真转身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和眼袋：“我眼袋都掉到这儿了，你想累死我直说。再说了，你对我的房间有什么异议？”
赵胤摆手：“不敢不敢。”
谈话间，便上了二楼。和绝大部分的自建房一样，中间楼梯，前后各是一间套房。
自李问真继承了棺材铺，母亲也回了乡下老宅，他便搬到了对着小巷的房间，不为其他，就图那张一米八大床和能看到人的路。
李问真打开了自己曾住过的房间，因许久未曾住人，已落了不少灰，房内的家具还是学生气的布置——比主卧更小一点的床，满墙的书柜和零落掉了几张的奖状墙。
那扇窗对着的是这片城中村大多户人家的菜地，绿汪汪一片种了各类蔬菜，以及一条废弃铁路、一段途经此处的长满水葫芦的小河——平日里没什么人气，但绿色植物对眼睛好——薛女士曾这么说。
“这里本来是要改成客房的，不过一般没客人，就一直闲置着……”
李问真话音未落，便瞧赵胤在那面奖状墙前看入了迷，不时伸手想要再去加固那掉了一角的奖状，却因胶带失了粘性，再度滑落。
发现徒劳无果后，赵胤才回神：“啊？哦，没关系，如果这两天闲下来的话，我帮你收拾就好了。”
李问真将心中怪异咽进肚里，不再多说，只是指导他什么物品放在了什么位置，让他自行使用。
等到一切处理完毕，李问真瘫在床上，真正准备入眠时已是近五点了。或许是因凌晨莫名其妙的一场驱邪耗了精力，又或是与赵胤的重逢太过玄幻，眼睛似还没闭上，便有数个光怪陆离的梦从眼前闪过。
直到他看到夜色中，正有个人影——或许是赵胤就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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