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亥末,夏夜余热,绡纱窗明。
崔括倚在胡床上,把玩着一枚玉貔貅,时不时看着门外,顾盼了一阵,元静仪回来了。她发髻稍松,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走入内室,目光与崔括一触即分,如同掠过一件熟悉的家具。
“今倒是回来得早。”
“玉仪身子不爽利,世子便说散了。”走到镜前一坐,拔下金簪掷到案上。
“那今……世子心情尚佳?”
镜中人冷冷瞥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卖关子。”
崔括讪讪一笑,起身凑近,“夫人,七月十五便是那陈女史生辰了吧?”
“我怎会知?那小妮子看我不顺眼,过生辰又不会给我下帖。”正卸耳珰的手一滞,扭身盯看他,“你又如何知晓?”
“今陈善藏告假听了一嘴,说世子那日要亲临李府,他去招待一下。”他轻着手替她卸掉另一只,声音含笑,“若真如此,便有一桩好事,天大的好事,要落在咱们头上了!”
“?”
他又凑近些,和她脸贴着脸,“今有个从晋阳来的大商人,辗转寻到了我,说他家主上在晋阳手眼通天,做的都是勋贵间的生意。他们想……想请夫人帮个小忙。”
“什么忙?”
“他们想知晓,朝廷战前对那些将领的赏赐。夫人你想啊,朝廷赏过的东西,那些人家里自然就不缺了,他们再送同样的,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若能提前知道,他们就能错开备货……”
“你想让我……去偷高澄的文书?”
“哎哟,我的好夫人,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那算什么偷啊?不过是一份赏赐清单,即便……即便真不小心弄丢了,高大将军也是训斥收拾文书的陈女史,怎么可能疑心到夫人头上?”
见元静仪依旧蹙着眉,朝那榻上的匣子一指,“那人已经付了定金,”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事成之后,三倍奉上!”
“三十金?!”元静仪猛地转过身,眼睛瞬间瞪大。
崔括已将那沉甸甸的匣子打开奉到她脸前,金光耀目,她眯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扶生辰,高澄刘桃枝必定都要去,东柏堂内并无守卫,外间只有那个定时会去解手的秘书丞……
她看向崔括,细眉一挑,“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夫人?”
“听着,即便真倒了八辈子霉,被发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轻重,财迷了眼,最多被大将军斥责几句,多‘伺候’他几回,也就过去了。但如果你牵涉其中,一个外臣,勾结商贾,窥探文书,性质就不同了!”
“把那个晋阳商人的联络方式给我,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崔括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张小小名刺,“一切都听夫人的。”
-
元静仪来到前院,隐在廊柱后,目光紧锁着外间。
临近晌午,高澄离开了东柏堂,那李丞如往常一般,到了时辰,便搁下笔,揉了揉手腕,起身往茅厕方向走去。
元静仪悄无声息闪进正堂,她不敢耽搁,快步走到那宽大的绿沉漆公案前,
《晋阳出师旌赏令》……《晋阳出师旌赏令》……
心中默念着目标,在那堆文牍卷帙中飞快翻找起来,窸窣声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心中又焦又怕,不一会儿渗了一身的汗。
终于,在几份军报之下,翻出了一份装帧好的文书,赫然写着‘晋阳出师旌赏令’!
狂喜涌上心头,百金!百金!有了这笔钱,她便能……
她不敢再想,迅速将文书拢入袖中,碎步离开,向大门而去,她须得快些出城,将那袖中之物,换成黄澄澄的金子……
时值午前,天光清朗。
兄妹二人迎上从牛车下来的高澄,一同进了李府。
一入西厢园中,李孟春忙不迭上前行大礼拜见,两位老人也颤巍巍上前要拜,被高澄抬手虚虚一托,言道:“稚驹既只想小过,今日便只叙家礼。”二老方惴惴坐下。
园中老槐亭亭如盖,浓荫匝地,槐荫下设了几张黑漆螺钿长案,高澄照旧与陈扶并了案,李孟春邀侍立的刘桃枝也坐,得了高澄眼色,他便也坐了。
奴婢侍奉布菜,案上渐渐摆开。
五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面人最引人注目,或击鼓,或吹笙,名曰‘五子闹寿’。赤酱奥肉浓香扑鼻;塔糕层层叠叠;醋芹清爽;羊脂韭叶拨鱼儿汤色奶白。林林总总,多是些并州风味。还专放了樽雕花小银壶,内里盛着的非美酒,而是晋地独有之陈醋,酸香隐隐。
高澄略一挑眉,露出诧异神色,转眸问那李孟春:“夫人祖籍不是威县?今这席面,怎么尽是并州菜?”
“大将军可是不合口?哎呀怪我!今阿扶生辰,便都做了她爱的。净瓶!去!让厨房再做些别的来!”李孟春快嘴快舌,语速急切,全然未觉女儿递来的无奈眼色。
“不必,”高澄哼笑了声,向身侧斜斜一扫,“只是平日她在东柏堂,多用青笋、莲羹之类,我还当她不好这些厚重之味呢。”
身侧人执壶为他斟酒,水流淅沥中,垂眸应道:“大将军恕罪。稚驹常随大将军左右,往来皆是贵人,恐席间失仪,损了大将军颜面。故而……于饮食诸般细节,皆斟酌再三,不敢放纵偏好。”
听她此言,高澄心忽得像被细针轻刺了一下,泛起些微疼意,又莫名闪过丝恍然,若口味是迎合……他垂眸侧首,目光定定锁住她,“除了口味,还瞒了我什么?”
陈扶心下无奈一笑,他不觉时无所谓,一旦留心,便会探个究竟,若断然否认,必不会信。
迎上那双凤目,弯起眉眼,“确还有点小秘密,未和大将军分享过。”
“其实稚驹并非单单喜并州菜……对并州之地,更是心向往之。”她声音放缓,带上憧憬,“稚驹从小便听阿耶言及晋阳霸府,蒙山晓色,天龙石窟,汾水奔流,虽生于邺下,长于斯,却总觉那表里山河之地,方是魂牵梦萦之乡呢。”
“你若说向往江南、巴蜀,或需思量,”高澄眉头已舒,喉结一滚,哼出声笑,“既是晋阳,却有何难?下回我去时带着你便是。”
“真哒?稚驹谢大将军恩典。”
看她诚然一喜,高澄再不多想,冲陈善藏举杯,状若随意道:“连忠,崔括其人,在宫里如何?”
陈善藏忙双手举杯恭对,“回大将军,崔侍郎平日颇知避讳,与陛下未见有何不妥交结。只是……”他面露迟疑,抿了抿嘴,似在斟酌词语。
高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声道:“但说无妨,莫要欺瞒。”
“只是崔侍郎有时出言……略失分寸。他曾对下头的侍郎戏言‘舍不得娇妻,升不了官’,还道……若家中有颜色出众之妻妾,何不赶紧荐于大将军座前?”他顿了顿,悄眼观察高澄神色,分明已春山藏雷,晴空忽蔽,不觉声音压得更低,“同僚当面自是附和,只道没他的福气有美妇,然背地里……难免有些议论,道大将军铨擢非因才识……”
“荒谬。”陈扶打断,“当日大将军擢升崔括,是念他读过圣贤书,总有些许才学堪用。怎么到他嘴里,倒成了官位全是夫人之色所换?大将军冠绝当世之姿,若行于市井,掷果盈车,愿托终身者,不知几何,何需以权换色?”
李家人纷纷言是,连侍立远处的女婢们也忍不住低声应和。
高澄素不在意风流好色之名,但却向来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自居,如今却被这崔括编排成公私不分的昏聩之徒,早听得怒火翻涌,本因是她生辰强自按捺,此刻见她为自己抱屈,终是勃然发作,
“不知死的狗彘之辈!”
陈扶见火候已到,便不再添柴,和声劝道:“大将军息怒。此事原也好解,若有不开眼的信了妄言敢效仿,严词申斥一回,谣言自然消弭。”说罢示意甘露奉上清茶。
高澄连饮三盏,翻涌的气血才勉强压下,面色渐复如常,只眼底还残留一丝冷厉。
午膳后,日头正毒,众人移步到槐树下更浓密的荫处,挨坐着纳凉。
案上摆着刚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奴仆们搬来两盆冰鉴,丝丝白气氤氲而出。
甘露将一盏新沏的雪芽茶轻放在高澄手边,跪坐在侧,执起柄素绢团扇,不紧不慢给他扇着风。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闻到他衣襟间清冽的熏香,能看清他后颈那不驯服的碎发,长密的睫毛,在她扇出的微风下轻轻颤动。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如刀裁折的侧颜,那总噙着三分讥诮的唇,挺如山脊的鼻梁,仍凝着些许阴翳的眉宇——直到他毫无预兆地看过来。
像偷食的雀儿被捉了个正着,甘露慌忙别开脸,手中团扇也乱了节奏。
大娘子应是还念着高澄方才不高兴,想寻个由头逗他开心,目光瞟眼仙主,忽地抿唇一笑,从袖中摸出个小物事,递到高澄面前,“大将军瞧瞧,这可是难得的‘好’手艺,可能猜出是谁的手笔?”
那是一个荷包,布料是上好的湖绉,可上面却绣着黄黄一团,辨不出是禽是兽的物事。
高澄原本漫不经心地接过,目光在触及那团黄色时,骤然定住,笑声从喉间低沉地滚出来,继而变得爽朗,“哈哈……这绣得何物……”
“阿母?!你怎么什么都给大将军看啊?!”仙主那张总是白皙的小脸,难得地飞了些薄红。
大娘子看寿星恼了,忙笑着打圆场,“大将军莫要取笑她,统共就动了这么一回针线,头一遭能成形就不错啦。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是只鸭子的,瞧,这儿是头,这儿是尾巴……”
高澄饶有兴致地掂着那只丑荷包,鉴赏古玩珍宝似得反复端详,眉梢眼角都是未尽的笑意,“这竟是只鸭子……原以为我们稚驹只是马上功夫稍欠,没想到还有这等‘绝活’……”
仙主倏地站起身,似是被说得臊得慌,朝园子外走去,正和刘桃枝说笑的净瓶忙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转眼就出了西厢。
人都走了,高澄仍笑个不住,似不能再看那丑荷包一眼,往案几上一搁,转而看向一直静默的她。
“去,取你的绣活来。”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低低应了一声“是”,起身回了与净瓶同住的耳房。
从自己那枣木妆奁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
素白的杭绸底子,细腻柔软,上面是她花了数月心血,一针一线,熬了无数夜晚绣成的交颈鸳鸯,红碧相间,羽毛毕现,在莲叶田田间相依相偎,水波涟漪以戗针绣出深浅渐变光影,是她最为得意的一幅绣样。
捧着这方帕子回到树下,递过去时,高澄指尖似有意拂过她的,那微凉触感让她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他垂眸看了眼帕子,抬眼,目光沉沉盯看她,“这绣的什么?”
“大将军连鸳鸯也不认得么?”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语气太过冲撞了。
他却并未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将那方帕子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目光仍锁着她发烫的脸,“女子绣这交颈鸳鸯,等闲可不给人看……自然要问清楚。”
男人的指尖抚过那细密匀称的针脚,动作缱绻,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针脚匀净,配色也雅,绣得这样好……却怎么不教教你主子?”
她原是要教的。
当时她实在看不过眼,说帮仙主拆了重绣,可仙主却只是将绣绷随手一丢,无所谓道:“不必了。若有一天,刺绣有用,我自会学。”
她知道仙主学的东西,要么对女史职司有用,要么对护住高澄有用,当时忍不住追问:“那仙主一直潜心握槊之道,可是大将军爱玩握槊?”
“他对握槊一般。但却是接近另一人之利器。”
她好奇地问那人是谁,仙主眼中锐光一闪,“那人年岁尚小,人尚在晋阳。”
“想什么呢?”
回神答道,“女郎日常庶务繁忙,刺绣是熬时间的活计,她怕是抽不出空来学。”
高澄眯眼盯看她片刻,忽地凑近,低低问道:“把你这鸳鸯帕子给我,可好?”
后四字入耳,蓦地想起那个醉夜,他也是这般贴着她耳畔,问她:把你给我,可好...
她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呆看着自己那方鸳鸯帕子,被那劲长手指把玩。
“怎么?又不回话?”
“大将军……大将军若要,奴婢安敢不给。”
“我要的是心甘情愿,”他目色在她颈间流连,“就像这对鸳鸯,若非两情相悦,何必交颈?”
‘啪嗒’一声轻响,那柄一直握在手中、却早已忘记摇动的素绢团扇,掉落在青竹簟上。
她看见那双秋水含春的凤眸里,困着自己小小的倒影,那样无措,那样彷徨。
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奴婢......愿意给。”
高澄唇角满意一勾,直起身子,“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捻起案上那只荷包,对大娘子道,“这鸭子,也一并给我罢。”
“额......大将军不嫌弃阿扶手艺粗陋?”大娘子显然很惊讶。
“绣得如此……别致,”他说着,自己又觉有趣般笑了笑,“正好,与这鸳鸯帕子,一精一拙,相映成趣。”将两样绣品都收入了袖中,“今日收获颇丰。”他轻笑总结,站起身。
园中蝉鸣愈发喧嚣,鼓噪着耳膜,吵得人心慌意乱。
陈扶一出西厢,脸上那层薄红便褪得干干净净,她步履不停,直走到大门前一株石榴树下,才看向跟来的净瓶。
“你那老乡,如何了?”
“仙主放心,连夜走的,本就是易容,手脚干净,决计查不到半点痕迹。”
话音刚落,却见一青袍道士走了来,那道士手持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字,面容清癯,一双眼睛极亮。
“贫道云游至此,见贵府结彩,知有生辰之喜,又见府上祥云盘桓,光华内蕴,忍不住想进来结个善缘,为贵人批命一算,也讨个吉利钱。”
陈扶只当这游方道士是寻常讨赏,示意甘露给他几个钱。
不料道士接了银钱,却不肯走,稽首道:“受施当有报,敢问女居士,生辰年、时几何?”
“乙卯年,子时。”
“乙卯、甲申、乙巳、丙子。”道士掐指沉吟。
陈扶笑笑,“不就是食神配印么?何需算这般久。”
“时干透出,丙火泄秀,子水偏印,只观其表,确是食神配印。”道士微微一笑,“然日坐巳火,内藏庚金,巳申相合,杀星深植。女居士外显文慧,内秉刚决,乃是能扛千钧重压之顶级命造。”
“你的意思……我其实是……七杀格?”
道士捋须颔首,“非要定格的话,确是七杀无疑。”
百感如电闪过,陈扶垂下眼睫,将翻涌心绪尽敛心底,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沉静。
从袖中取出一银锭,轻放那道士手中,“道长慧眼。这点心意,聊表谢忱。只是批命断格,单说给命主即可,”眼波微眯,“明白么?”
道士触及她目光,当即敛容收银,深施一礼,“贫道已得善缘,何需再开口。”
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高澄自廊下荫影处转出,眉梢微挑,目光掠过那道士离去的背影,落在陈扶脸上,“聊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不过是个游方道士,说些吉祥话罢了。大将军怎么也出来了?”
高澄走近,拂开她鬓角被穿堂风吹乱的发丝,答非所问,“今这生辰,过得可还欢喜?”
“大将军在,稚驹自然欢喜。”
“随我来。”他朝府门外停着的牛车走去,陈扶略整心绪,抬步跟上。
车厢内幽暗,光线从竹帘缝隙挤入,照出浮动的微尘。
高澄从身后取过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匣子,放她膝上,“生辰礼。”
那匣子样式极简,只在合页处用了铜饰,陈扶小心打开,里面并非钗环玩物,只有几张官契。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微光细看,竟是邺城戚里最繁华的铜驼大街上,名号响亮的大酒肆的契书,其下是邻近两间收益颇丰的脚店货栈凭据。
“大将军,”她惶然抬头,“这太贵重了……稚驹年幼稚拙,要这些产业作何?”
“自有可靠的管事打理,账目每月呈送东柏堂,你过目便是,不必费心。”他语气平淡,仿佛送的只是根金钗,目光掠过她还欲推辞的神情,沉声道,“拿着,攒着当嫁妆。”
鼻子骤然一酸,眼前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她紧紧抱着那沉甸甸的木匣,将泛酸的眼眶埋低,紧咬下唇道:“稚驹……谢大将军厚爱。”
“这点东西也值当哭?”高澄哼笑了声,用指腹抹去她挂在下睫的泪珠,“日后见了真正的世面,又待如何?”
他话音未落,车外忽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竹帘外映出一个惶急的人影。
看刘桃枝按刀侍立车旁,李丞慌慌抓住他,压低声音急问:“大将军可在李府内?下官有要事禀报!”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高澄面沉如水,“何事?”
李丞凑近车窗,见车内尚有陈扶在侧,脸上顿时露出几分踌躇,目光在陈扶与高澄之间逡巡,叉手深揖,语带迟疑:“大将军……此事……可否容臣稍后……”
高澄瞥他一眼,淡道:“陈女史非外人,但讲无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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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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