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重归寂静,只余风吹竹叶的簌簌声,以及石桌上两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容丞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肩头那处微不可查的褶皱与极其轻微的湿痕上。
方才那具年轻身体不管不顾撞入怀中的力道,那死死箍紧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手臂,以及最后那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种种触感,似乎仍残留于感官之上。
于他而言,这般直接而剧烈的情绪表达,实属陌生领域。
他惯于冷静观察,理性剖析,一切言行皆在掌控之中。
明世因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拥抱,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切实地荡开了一圈涟漪。
他并未觉得被冒犯。
反而,一种极淡的、近乎明悟的了然掠过心头。
心病如坚冰,非温情可化,需以力破之。今日这番……倒也算是一种“破冰”。
他方才那生疏的、轻拍其背脊的两下,并非出于惯常的安抚,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这只浑身是刺、内里却早已破碎不堪的猫儿,终于愿意试探着,将最脆弱的肚皮袒露一丝缝隙。
虽然后果是对方更加狼狈的逃窜。
容丞缓缓坐下,执起自己面前那杯凉茶,并未介意其温度,浅啜一口。微涩的茶汤过喉,带来一片清醒。
明世因最后那强装镇定、眼神躲闪的模样,在他脑中清晰浮现。
终究,还是怕的。
怕被看轻,怕依赖成为弱点,怕这难得的暖意转瞬即逝。
这种恐惧,根植于其过往十几年在旭日的非人经历,非一朝一夕可消除。
今日自己那番关于“价值自定”的言论,或许能暂时稳住其心神,但若想真正重塑其心性,绝非易事。
需得……换个法子。
容丞放下茶杯,眸光沉静地望向庭院深处。他惯于布局,善于引导,习惯于将一切变量置于可控范围。
而明世因,无疑是他遇到过最不稳定、却也最值得探究的变量。
既已插手,便需有始有终。
他起身,衣袍拂过石凳,未染尘埃。
并未去追明世因,也未曾试图去安抚或解释。
有些情绪,需其自行消化。有些坎,需其自己迈过。
他只是如同往常一般,缓步走向书房方向,脑中已开始冷静地重新规划接下来的“教导”方案。
或许,该给他一些更具挑战性、更能让其专注于自身力量而非沉溺于恐慌的事物了。
至于那被泪水浸湿了一角的衣袍……
容丞脚步微顿,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神情依旧淡漠清冷,无人能窥见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波澜。
罢了。
终归是……
自已抓回来的徒儿。
容丞坐于书案之后,指尖一枚墨玉棋子温凉。窗外月色如水,倾泻而入,却未能柔和他眉宇间那惯有的清冷。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棋局上,而是虚悬于空处,仿佛穿透了时光,回望着与明世因相识以来的点滴。
初时,那少年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带着“旭日”特有的危险与神秘,骤然闯入他的视野。
其天赋卓绝,身法诡谲,却又矛盾地裹挟着一身显而易见的反骨与不安分。那时,容丞眼中所见,更多是一件罕有的、值得深入剖析的标本。
将其强留于身边,如同收藏家发现了一块蒙尘却内蕴光华的古玉,首要之念,便是拂去尘埃,探究其本质,剖析其成器之法。好奇,是纯粹而冰冷的探究欲。
而后,日夜相对。
他看着这少年如何用玩世不恭武装自己,如何用尖牙利爪虚张声势,又如何在那层坚硬外壳之下,因一句警告、一个念头,便轻易坠入无法自控的惊惶与崩溃。
收徒大典上那场近乎自毁的失控,像是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容丞纯粹观察者的外表。
他清晰地看到,这并非一件无生命的器物,其内核早已布满裂痕,稍有不慎,便是彻底粉碎。
一种不同于好奇的责任之感,悄然滋生。
既已入手,便需负责。
这责任,是对其性命的护佑,亦是对其未来的引导。他开始真正以“师尊”的身份,思量如何“打磨”与“修复”。
再后来,是那场凉亭间的对话。
少年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出最绝望的问题,那强作镇定的表象下,是几乎要坍塌的灵魂。
容丞以理性之言回应,劈开其迷障,却未曾想,换来的是一个那般决绝又笨拙的拥抱。
那具身体不顾一切的冲撞,死死箍紧的手臂,以及肩颈处难以忽视的、滚烫的湿意……
那一刻,容丞那习惯于冷静分析与绝对掌控的心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嗤”响。
他忽然明悟,这小子所有尖锐的、叛逆的、甚至是脆弱的反应,其核心诉求,竟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不过是想从他这里,求得一个“不容替代”的确认。
自那日起,有些东西便不同了。
容丞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那日轻拍于明世因背脊的触感,似乎仍有残留。
他依旧会因明世因的跳脱而布置抄书的惩罚,依旧会因其顶嘴而淡然驳回,依旧将其视为最重要的“课题”。
但这份“课题”之上,已缠绕了太多别样的丝线。
他会因其一个强撑的笑而察觉其内里的不安,会因其故作漠然的态度而看到其下的孤立无援。
那份最初的探究欲,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更为复杂的关注与怜惜。
他甚至开始习惯。
习惯书房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习惯那时不时瞟过来的、带着算计或试探的眼神,习惯那份独有的、躁动却鲜活的气息存在于他的领域之内。
这种习惯,悄然滋生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明世因,是他的徒弟。
是他正在雕琢的。
自然,完完全全属于他。
这种占有,并非源于情爱,而是一种近乎绝对的所有权宣告。
因此,他无法容忍“旭日”的阴影再度笼罩其身心,无法容忍其自我放逐与毁灭,更无法容忍……有任何外力试图将其从自己身边夺走。
棋子在指尖无声转动,容丞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清明而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既入我门,生死荣辱,皆归于我。
这份沉甸甸的、混杂着理性与莫名情愫的羁绊,他已坦然接受。
而如何引导那浑身是刺、内里脆弱的猫儿真正走好这条路,他心中,已有冰冷的决断与……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鸽子][鸽子][鸽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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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既已入手 便需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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