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轻云住院第二周,苏回雪来医院接他。
办出院手续时,她在缴费窗口付款,男人坐在医院的铁皮凳子上,靠在那里等她。
住了半个月的院,他看起来依然状态不佳,不过是从二楼下到一楼这么短短二十来级台阶,他已经在费力的喘息。
住院账单结清,苏回雪看向手机上那五位数的医药费账单和她账户里剩余不到五位数的存款,耳边再次响起半个小时前宋轻云的主治医生徐灿说的话。
“一个人工心脏,保底要花70万。”
宋轻云有先天心脏病,这些年来已经发展成心衰,恶化到不得不考虑人工心脏的程度。
但70万,苏回雪拿不出来。
自从养父养母离世后,家里所有的积蓄和她这些年挣到的所有的钱,全部砸在了宋轻云的病上。
而他那生来羸弱的身体就像是一片濒临散架的废墟,无论如何修砌,她也看不到好转的迹象。
因此,关于人工心脏和70万,她没有过多考量,果断地拒绝了医生的手术建议。
掌心忽地传来一片湿冷的温度,苏回雪抬眸,宋轻云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走过来悄无声息地牵住了她的手:“最近很忙?”
心头微颤,她与他对视。
她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责怪她这段时间没有来医院看他。
她开口:“这两周一直在熬夜赶项目,都快住在办公室了。”
工作室的工作是很忙,但其实,也没有忙到十来天都无法抽出一天时间来看望他的程度。
他住院的这两周她之所以没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来。
她越来越不想看见宋轻云了。
不想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不想注意他苍白泛紫的唇,不想听见他杂乱艰涩的呼吸,更不想看见他像现在这样,用一无所知的平静目光凝视已然放弃掉他的自己。
离开医院,苏回雪打车,两人一起回小区,三公里的车程,宋轻云全程闭着眼。
他的眼帘在颤抖,纤长的睫羽在眼睑投射下阴影,抖得很明显。
苏回雪知道他在按捺不适,但她一如既往,没有出声关心,她坐在他的旁边,沉默地撇开脸,看向车窗外倒退的景色。
车辆在城市中穿行,直到在小区门口泊停,宋轻云推开门,忍了一路的生理不适还是在下车后没有藏住,他俯身蹲在路边便开始干呕,苏回雪无法再假装无事发生,她面色木然地站在他身后,转身去买来一瓶水塞到他的手里。
男人呕吐的幅度有所减轻,漱口之后缓了过来,直起腰:“只是晕车而已,你别这副可怜的表情,死不了。”
他脸上的笑不似作假,苏回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她想,绝不是他口中的可怜。她跟着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扶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这两万块没白花。”
是的,两万块。
不过是住两周的院,就花掉了她三个月的工资。
“医生这次怎么说?”走进电梯,宋轻云蓦地开口。
一路上,从医院出来,他一句都没过问过自己的病情,苏回雪本来还在侥幸,但此刻他赫然问起,她微微有些愣怔,看向电梯的金属镜面。
反光的材料照着她的脸,但从她的视角平视过去,她的眼睛正好被张贴的广告遮挡。
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神,可宋轻云能够看见。
苏回雪随口扯谎:“病情控制得挺好的,徐医生说继续吃药养着就行,暂时还不需要做手术。”
男人仿佛并未察觉她的谎话,笑道:“我就说吧。其实这次也不用住院的,是你太小题大做了。”
苏回雪不置可否。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感觉宋轻云这次出院后,有点变了。
变得和五年前很像。
那个时候,叔叔阿姨还没有离世,他也没有重度抑郁。
苏回雪不明白这变化的原因,她听了他这番不痛不痒的发言,有些想笑,但唇角轻扯,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那你下次晕过去我就不救你了,直接拉去火葬场出殡。”
“好无情。”
电梯门打开,他快苏回雪一步走出电梯,声音轻飘飘的,半开玩笑的语气:“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会哭的吧。”
苏回雪盯着他的背影,学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想多了。我巴不得你早点死呢。”
她没有说谎。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从她不耐于这种需要拼命打工才能养活他的生活开始,她就总是幻想宋轻云某一天突如其来地死掉。
最好是趁她不在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猝死,就这样,不必给她拯救他的选项。
宋轻云显然没把她的话当真,声音里还挂着笑:“这么急,咳……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咳咳咳”
他话没说完,便压抑不住地闷咳,清瘦萧条的脊背不断地耸动,看起来异常辛苦,苏回雪转开视线,不去看他,男人进屋蹲在玄关处换鞋,直起身后径直就朝厨房走,她有些不解地叫住了他:“干什么去?”
这会儿正是饭点,宋轻云不假思索:“做饭。”
苏回雪皱眉:“去睡觉,你今天刚出院。”
“那你吃什么?”
“我点外卖。”
“不健康。”
“再不健康也比你健康。”
她话音落定,空气陷入几分沉寂。
宋轻云沉默,眉眼轻皱,优越的眉骨形成的阴影遮住了眸色,显得几分难以捉摸。
下一秒,苏回雪的脸被冷冰冰的手指掐住,宋轻云毫不客气地扯她的脸:“比我健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你哥,你得听我的。”
脸颊上,指尖的触感冰凉而又病态,她下意识地瑟缩,却没能躲开他,被他推搡去了客厅:“又不是亲哥,横什么横。”
她的小声抱怨,宋轻云权当没听见,转身进了厨房。
直到厨房的推拉门哗啦一声合上。
男人高挑的身体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支撑,毫无缓冲地重重砸上流理台,滑坐到了地上。
冷汗顷刻布满了他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他小声地喘气,极力克制着难耐的呜咽,修长弯曲的手指揪紧心口的衣服,五官疼痛得近乎扭曲。
那声闷响,并没有透过厚重的玻璃门传进客厅,也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一个小时,苏回雪没有进厨房去瞧一眼,直到宋轻云忙活好一切,叫她吃饭。
坐到餐桌旁时,他出了不少汗,白色短袖都黏在了脖颈和后背的皮肤上,发尾也微微湿润,但他看起来气色似乎还好,面颊有些浅红,仿佛只是有些累了,并无多收不适。
苏回雪盯着他,有些怀疑医生是不是误诊了。
宋轻云这副模样看起来,哪里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负罪感有所减轻,苏回雪心里松快不少,她迅速吃完饭,没有再让病人忙活,十分自觉地跑去厨房把碗筷洗干净,然后哈欠连天地回房睡午觉。
今天为了接宋轻云出院,她和领导请了一天假,现在还剩下半天,她要趁着这个时间好好补觉。
三伏天,室外烈阳高照,苏回雪把窗帘合上,随手将空调温度调低,往床上一扑。
半梦半醒间,空调开始发力,她尚未扑腾着找被子,一床薄被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有人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在房间里放了一盆做加湿用的凉水,又整理了她有些乱糟的床头,在床边一言不发地注视了许久,这才重新落下门锁。
或许是因为做出了放弃治疗这一决定,苏回雪良心不安,于是罕见地梦见了宋天和苏河。
她梦见被宋天和苏河从孤儿院领走的那天。
那也是一个夏日。
那年她十岁,跟着新的父母去往新家。
在踏进那个高档小区之前,她已经听孤儿院的大人讲过,她是去过好日子。
事实仿佛也确实如此。
她的养父养母宋天和苏河,是平城首屈一指的大学教授,两人给她改名苏回雪,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育。
他们唯一的儿子宋轻云虽然初见时性格少许乖僻,但没过多久便完全接纳了她,把她当作亲妹妹。
那时候,陷在温柔乡里的她并没有细想过,这对完美的夫妇领养一个孩子,是为什么。
直到她十八岁那年,养父养母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
一本薄薄的户口本上,瞬间只剩下她和宋轻云两个人。
送葬那一天,站在烈日底下,她看着宋轻云遭受打击孱弱到必须要用轮椅行动的黑色背影,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猜想,宋天和苏河领养她,对她好,给她爱,或许,只是为了让她和这个毫无生存能力的病秧子成为亲人,无论发生何事,都为他兜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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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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