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太阳正毒。
写字楼外一排榉树被晒得失了水分,叶脉干得发脆,风一吹,影子在玻璃幕墙上抖成一片不安的斑驳。
光穿过那层玻璃,再泄进合租办公室狭窄的空间时,已经被过滤得苍白,只剩下闷热与倦意。
头顶的老空调抖着外壳转动,发出均匀而迟钝的嗡鸣。
风力不大,却足以把脚边散落的几张发票吹得微微翘起——那是上个月的,金额小得寒酸,却至今没有完全报销。
林时柚坐在靠窗的工位前。
椅子的靠背早就有些松,一往后仰,就发出一声吱呀,像在提醒她:这家公司和这把椅子一样,稍不留意,就会散架。
她盯着电脑屏幕。
邮箱最上方,一封新邮件跳了上来,标题被粗暴地染成红色,像刀尖在白底上划出的一道口子:
【最后一次催款通知】
供应商的语气仍旧保持着商业礼貌,字句端正克制,所有的尊称与客气都像被模板统一生成。
但最后那句“如仍未处理,我司将不得不采取法律手段”,冷静又坚决,像钉子一样,被人一粒粒敲进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现金流里。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空了一拍。
鼠标下意识往下滚,更多未读邮件依次露出标题:
【关于项目延期的严重警告】
【用户投诉汇总(本周第三批)】
【来自团队核心成员的离职申请草稿】(标题尾部,一个“已撤回”的灰色小标志安静地亮着)
她知道自己是在往深渊里探照,但还是一封封点开,像非要把一具千疮百孔的躯体的伤口全部翻开,才能确认还活着。
桌面右上角摊着两份纸质合同。
一份已经签完——那是他们好不容易拉到的客户,如今成了维持生命体征的氧气管;另一份空白,象征着如果这笔钱进不来,本月的资金就要真正断流。
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
这些天她靠咖啡和饼干硬撑,胃酸像一份准点上报的日报,按时翻涌,从不迟到。
合租办公室不过三十多平,被几块廉价隔板粗暴地切成所谓的“工区”,每一小块都被电脑、电线、文件、外卖盒占满。
从门口往里看,这里像一处临时搭起的战地指挥所:陈旧、凌乱,却勉强维持着一种荡气回肠的秩序感。
对面那张桌子空着。
不久之前,那是她第一个程序员的座位。
他离开那天,把那把陪了他两年的机械键盘和水杯一并带走,只在显示器边上压了一张纸,字迹匆忙:“姐,我撑不住了,家里催我找稳定工作。”
阳光斜斜打在那块黑着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
林时柚把视线从那些细节上抽回来,强迫自己去面对更直白的现实。
她打开数据看板。
几条折线冷冷躺在那里:DAU 持续下滑,次日留存断崖式跌落,复购用户占比连着四周贴在最低区间。
这些数字她早就熟到可以闭眼背出来,却依旧找不到一条足够有力的扭转路径。
手机在桌上轻轻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小块白光,是那家本地连锁美容机构的来电备注。
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大客户,也是支撑这家小公司继续苟延残喘的氧气面罩。
她不必接起,就能想象对方的语气:克制的恼火、堆到极限的耐心、随时可能被一点小火星点燃成一场彻底翻脸。
她伸手按掉震动,把手机翻了个面,面朝下压在桌上。
这一点点拖延,只给了她几秒钟喘息。
责任感很快从心底反扑回来,像一只被她按在水下太久的动物,拼命往上挣扎。
——再躲也没用。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喉咙却干得发紧。
正当她再次伸手去够手机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一下。
“咚——”
不重,却极清晰。
空调的嗡鸣仿佛被锋利地截断了一瞬。
工位那边,两个为一个 bug 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小伙子也停了下来,下意识同时朝门口看去。
林时柚皱了皱眉。
这间合租办公室很少有“主动来访者”。
快要倒闭的公司,向来像病房最里面那张床——路过的人会同情,却很少有人推门走进去。
门把手被从外面缓慢下压,金属件摩擦出一声轻微的响。
门板向内打开,一道身影站在门口。
是个男人。
他先停在门边,没有立刻迈步进去,像是出于习惯,先把视线在室内扫了一圈。
走廊背光将他整个人框在一道浅暗的轮廓里,从那层暗影里走进黄白的室内灯光时,他身上那股被长期打磨过的冷感便显露出来——不是刻意绷起的架子,而是一种久处高压环境后自然形成的沉稳。
白衬衫,黑西裤,款式平淡得不能再普通,看不出品牌与价格。
袖口干净,规矩地卷起一节,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衣领扣到合适的位置,不松不紧。
他抬头。
那双眼睛不算凌厉,却安静到近乎苛刻,看人时不像在捕捉情绪,更像是在抽丝剥茧地评估一个整体状况。被这样的目光看住,一瞬间只会觉得——自己所有掩饰,都轻飘飘地停在表面。
“林总?”他的声音低而平缓。
音色被空调风吹散了一些,仍旧带着压低后的磁性。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却天然具备一种让人不得不去听的存在感。
林时柚愣了半秒。
“我是——”男人顿了一下,将手中的一张纸递过来,“来做临时运营顾问的。”
纸是最普通的 A4 打印纸,边角略微起翘,像在某个文件夹里夹得太久。
上面的内容简单到近乎荒唐:
名字:陆迢川
经历:做过运营咨询
下面大片空白,连一行补充说明都没有。
简历贫瘠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打印到一半没了墨。
林时柚有一刻的恍惚。
在资金链将断未断、客户时刻准备踩雷、团队士气摇摇欲坠的时刻,居然有人拎着这样一份简历走进来——连敷衍HR的行业模板都不如,简陋得过分,却又因过分简单,而显得奇怪。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那张纸,只是打量了他几眼。
男人没有急着开口解释,也没有露出任何讨好的姿态。
他站在门边,肩线放松,整个人松弛却不散,仿佛对这间办公室的凌乱、疲惫与窘迫早有预期,此刻只是在确认与现实是否完全重合。
“我们现在……”林时柚开口,嗓音因为一整天没怎么说话而略显沙哑,“暂时不招人了。”
这是事实。
他们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要掰着指头算,再多一个人进来,只多一个目击倒塌过程的旁观者。
男人没有退开。
他略微侧过头,目光缓慢地在办公室里巡了一圈。
那视线像一道温度极低的光束,自然地掠过白板上没擦干净的旧 KPI、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需求文档、墙角那台日夜不眠的服务器机箱——机箱上贴着一条被岁月磨得发白的纸条,“非必要不关机”。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她桌上那本摊开的 BP 上,封皮卷着毛边,透明塑料页被多次翻动后泛着一种油光。
男人收回视线,看向她。
“你现在在处理催款邮件。”他说。语气平静,不像推断,更像记录。
林时柚握鼠标的手指微微一紧。
“还有一个大客户在打电话。”他的目光落在桌上被翻面的手机上,“你在犹豫要不要接。”
空气里仿佛凉了一度。
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比任何明晃晃的质问都让人不舒服。那种不舒服,不是尴尬,而是被人轻易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之后的**。
“这跟你来应聘,有关系吗?”她努力让声音维持在一个体面的平静度。
男人没有接她的话。
他只是伸手,顺势把她桌上的BP轻轻拉近,动作自然得好像这是他本来就该做的事。那一瞬间,他的角色从“求职者”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审查者”。
“如果你继续这样处理问题,”他随手翻着纸,语气仍旧平缓,“你们大概还有三周的时间可以试错。”
纸张在指间发出轻微却清晰的摩擦声。
“再往后,”他抬眼看她,声音轻得几乎融进空调风里,
“就不是犯错,是没机会了。”
短短两句话,像两枚钉子,安静地钉入她早已开裂的心理结构上。
林时柚一瞬间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怀疑——
这样一个连像样履历都拿不出来的人,会不会根本不是来求职的,而是某家竞争对手派来的“观察者”。
“不好意思,你凭什么这么判断?”她压下那点隐秘的不安,语气更冷了几分。
男人低头,看着手里随意翻开的BP。
“凭这个。”他淡淡道。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被放大,每一页翻过,都像是为某个已经写好的结局计时。
他看东西的神情并不投入,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刻意的冷淡。
可那股冷淡之下,却藏着一种极难忽视的笃定——像是一个习惯在复杂棋局中做决策的人,只需要粗略几眼,便能判断这盘棋最后大致会输在哪里。
“我只需要三分钟。”他说。
“什么三分钟?”她下意识反问。
“拆掉这份BP,”他抬眸看她,眼神平静,却像把收了锋的刀,“顺便,拆掉你现在所有错误的幻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加重语气,也没有半分嘲讽。
只是淡淡陈述,就像在说“今天会下雨”。
但整个办公室在这一刻,确实像被按下了某个看不见的开关。
空调继续送冷风,电脑继续亮着,代码仍在屏幕上闪动,键盘敲击声却不约而同地轻了许多。
那股不可名状的压迫感,从他坐下的那一刻起,悄然沿着隔板与桌面蔓延开来。
林时柚没有再说“不需要”。
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尊严这种东西,在账面红字面前,总要往后排一排。
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不合时宜的冷静,正在不声不响地勾起她内心深处一个被压制已久的念头——
赌一次。
她把BP推向他一点,算是默许。
“那你拆。”她说。
男人在她对面坐下。
窗外的光斜斜落在他的侧脸和纸页上,把那本凌乱的BP照得像一张被画错了线的地图。
而他像是一个临危受命的制图师,正准备把这张地图,从线条开始,一笔一笔拆回骨架。
林时柚此刻才真切意识到——
敲响这扇门的,从来未必是机会。也可能是一阵彻底颠覆现有秩序的风暴。
而她,已经让风进来了。
BP含义:Business Plan,商业计划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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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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