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灏的生命中是很少会出现坏消息的,刚刚创业的时候员工总是辞职算一项,合作的cv和外包美术出问题算另一项。
她生活里棘手的问题向来出自合作伙伴,但作为一个需要被考察的个体,连清灏没有被任何一家学校和公司拒绝过。她的高中和大学申请都很顺利,在别人焦头烂额地投简历找实习时,她也已经在很多不错的项目中做抉择。
她不怎么主动交朋友,但在聚会上露面或是出席学生活动都经常被人注意到,简而言之,她不太懂被拒绝的滋味,跟乔悦最后两年的相处,已经是生活里为数不多会感到苦涩的事。
所以当乔悦跟她提分手,她的反应很平常。那天两个人没有吵架,乔悦把洗好的床单抱到沙发上,扎着头发,短款的白色短袖洗的有点透,让连清灏在费解时升起了尴尬的情/欲。她如往常般,照乔悦希望的那样假装没在客厅看到她,但走到书房,却听到这个在她眼里很奇怪的女朋友叫自己的名字,语气平平的,就像初中时妈妈要问自己功课。
连清灏松开拧了一半的把手,回过头,看见乔悦朝自己走来,路上她把头发松开又重新夹上,一截腰露出来,包括她棉质睡裤起球的边。
她今天想自己了吗?连清灏想着,以为她会走过来亲自己一下,或者出于潞城难得的好天气,给她讲讲工作上遇到的好玩的人,但最后乔悦只是停在连清灏面前两米左右的地方,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说:“我们分手吧。
就像问她晚上吃胡萝卜炖肉可不可以,冰箱里的瓶装水她打算换个牌子这样。乔悦讲这句话时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眼睛盯着连清灏的衣领和下巴,是一个努力但最终没完成的对视。
连清灏下嘴唇有点厚,唇角有颗不明显的痣,在面相上讲好像代表着富贵。她的下半张脸不够柔美,但绝对称得上雅致,叫人在她说话时移不开眼。这样漂亮的嘴唇,几乎没有对乔悦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听见乔悦跟自己分手,也只是不疾不徐地张开问:“你确定吗?”
乔悦连她的嘴巴也不敢看了,低下头只看衣领,上面的云纹很漂亮,不知道又会只穿几次就被放到衣柜的角落直到整理时被丢弃。
“可以。”就像是批一个请假,连清灏点点头将这个请求应下。说这两个字前她抬眼打量了一下乔悦,在一起四年,她还是像刚来自己公司时那样年轻,眼睛大大的,耳垂很圆润,她的嘴唇和指尖时常有出于她自己的咬痕,今天也不例外,她应该在思考要不要跟自己说这句话时咬破了拇指。
分手对大多数人来讲都是通知,但是乔悦讲这句话时,连清灏总觉得她在跟自己商量,乔悦应该知道自己不会问为什么,只有一半的可能,自己会说不行。
不需要理由的拒绝,就像驳回一个企划,她希望被自己拒绝吗?连清灏从她不想跟自己争执的表情看出她希望得到的答案只有同意。
于是她沉静地跟她说可以,在意识到自己会难过之前,打开了书房的门躲进去。就像三四岁的孩子不知道人会死一样,连清灏不知道分手意味着什么,乔悦不是会哄她的长辈,不能在分手时用很甜蜜的口吻告诉她:“我不是不爱你了,只是以后要换一种方式陪着你。”
生离跟死别的差距就在这里,活着的人爱你就只会在你身边爱你,不会化作一阵风,一颗星星或是一场雨。乔悦不爱她了,连清灏意识到这件事,连裤子都没换就坐到书房的床上。
分手的第一天,连清灏开始回忆乔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自己的,这天早上乔悦没有班,八点钟她在厨房做早餐,久违地给连清灏也做了一份。她炒了鸡蛋还熬了粥,鸡蛋里只放了橄榄油,粥里则有火腿丁跟皮蛋。连清灏坐下尝了一口,夸赞她的手艺,然后又说:“这种香肠好像放很多香精。”
“嗯。”乔悦低头吃粥不看她的脸,过了一会儿,连清灏提醒她家里一些小物件的摆放,门口的抽屉里有高端超市的购物卡和车钥匙。她没明说乔悦要买菜可以开车去那里,卡里面的钱很多,足够她用里面最好最贵的东西填满后备箱。
“你不爱吃的话放那边就行,等下我收拾。”乔悦吃了一半就没什么胃口,她的眼皮有点肿,不知道是昨晚熬了夜还是哭过。连清灏想,或许她还爱自己,想听自己说几句软话,然后跟自己说以后可不可以早点回家。于是她撤回乔悦可以自己开车去的想法,把勺子放在碗边,抬起头问她:“你想我陪你去超市吗?”
乔悦显然因为这句话展开了思考,不是很长,大约五秒钟,她紧闭着唇清了下嗓子,然后把筷子拿起来又放到碗上,似乎在为即将出口的话做准备。连清灏盯着她张嘴问自己,就像是刚学会一门语言一样,不确定自己表达的准不准确。
“你陪我去做什么?”说完乔悦就拿着自己的碗筷去了厨房,连清灏坐在原处,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上班,路上她想到,可能是从乔悦不再给自己做早饭开始。
大概是两年前,乔悦辞职的第三个月。换了工作的乔悦最后一次帮自己准备早饭是一份三明治,她应该是用正方形的面包做的,然后对角切了一刀,乔悦上班带了半个,给连清灏在桌上留了半个。
但那天连清灏有早会,记性向来很好的乔悦忘了这件事。连清灏起床后匆匆收拾一下就出门了,因为她习惯在大型的会议前保持一点饥饿感,好让头脑足够清醒。
如果问题出在那里,她可以检讨自己没有带早餐出门,哪怕要放到会议后吃,也不应该让乔悦在下班后看到它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决了,乔悦不是会因为这样的细节就不爱自己的人,况且之后她也有对自己展现过热情。到了公司,堆成小山的报告让连清灏不再有时间思考这件事,晚上七点钟离开公司,七点半到达餐厅跟国际服的代理商见面。
喝了一些酒,十一点钟才到家,在电梯里遇到刚下晚班的乔悦,连清灏带着薄薄的醉意。很想凑上去摸摸她的手臂和耳朵,但是乔悦紧贴着电梯另一侧站,让她只能在对方说:“回来了。”之后点点头保持清醒。
乔悦不知道她自己即使在人多的地方工作一天身体也仍然好闻,乔悦的皮肤很薄,非常容易被洗浴用品腌入味,每次坐在连清灏怀里,她都能闻到乔悦脖子上和衣领里皮肤的甜。这种味道乔悦自己闻不到。
打开家门,乔悦跟在她后面进去,换鞋,也等到连清灏走到主卧旁边才开始。好像小时候家里的保姆,她不知道乔悦为什么要这样。
睡前她故意在沙发上又喝了一杯酒,只是为了看到乔悦洗完澡从浴室走进客卧,居家短裤露出很白的大腿,左前方有一块淤青,很可能是在搬箱子或补货时磕到的。
连清灏看着那头湿湿的头发被她放在一块旧毛巾里揉,很想走上去帮她,然后问她腿上的伤疼不疼。但是如果这样就很像在向她表达:如果你听我的,你就不会受伤。你不离职,就不会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连清灏醒来时乔悦就不在家,她走进乔悦昨晚睡觉的房间,在洗漱之前替她调整了一下枕头和被子的位置。
没有叠好也没有摆的很正,就是像不会说话的人确定一个睡着的人是不是活着一样扯扯她的手。连清灏经常会在乔悦上早班的时候确认乔悦的被子和枕头是不是还活着。
乔悦的睡觉的卧室比自己那间要小许多,空气流通差一点,但保温效果更好,当连清灏一觉醒来触碰到还留有她体温的棉质床品,都会有自己还在跟乔悦生活的实感。
上班的路上,她又开始想为什么乔悦不爱自己了。这个小区的地下车库她买了三个车位,尽管乔悦没有收下自己送她的车,但她也可以开自己别的车去上班。
乔悦离职后,她没有送过乔悦,一方面乔悦工作的地方离自己的公司不近,还有一方面是在她离职前就不喜欢跟自己一辆车上班。
乔悦会觉得招摇,认为过于亲密会让两个人在公司里影响不好。两个人都是女生,而且还有上下级的身份,闲话传出去很难听,乔悦不希望自己的专业能力被质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连清灏在名利场中的软肋。但分手的第二天,连清灏在想是不是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太少,导致乔悦的感情变淡了。
思考到这一层,她又想到自己不久前,应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是自己不爱乔悦了。
但是为什么眼下乔悦不爱自己这件事如此重要,连清灏极力想把这个归因于她的好奇心,她并非对她人情感状态有很强窥探欲的人,所以可能是四年多的感情让她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乔悦是因为缺少陪伴才跟自己分手吗?想了想也不对,毕竟一开始乔悦就不是因为陪伴而喜欢上自己的。而且两个人即使在热恋期,乔悦都不会向连清灏索取什么陪伴,她很独立,真的,连清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强调她的独立。
就像她反复强调乔悦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关心她一样,好像只有确定乔悦是这样的人她才能合理化自己的冷淡。
如果真的是自己看不起她的工作,对她离职没有容忍,那么就说明她确实是个无法共情自己恋人的人。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爱她,那么这件事倒也合理,但实际上她现在反复思考,并且认定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心才想这回事的样子更说明了她爱乔悦。
是她的爱不那么合乎常理。
思考的很疲惫,到了公司,这个月的工作其实处理的差不多,她想着今天下午乔悦四点钟会下班,回到家她会在房间里写剧本,门总是关着的,看起来谢绝连清灏的访问。
上午九点,她叫助理帮自己买第二杯咖啡,等待的时候,她翻了乔悦的朋友圈。内容少的可怜,也完全没有自己存在的证明。为了找寻乔悦喜欢过自己的证据,她打开抽屉看乔悦送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茶包和护手霜,她不喜欢喝果味的茶,觉得里面塑料跟香精的味道都很重,有时候会擦护手霜,但是现在乔悦跟自己保持的距离显然闻不到。
四点前要回家,连清灏想着,她必须要问问乔悦到底发生了什么。午休结束后她认真地浏览了一遍七夕的活动方案,三点二十驱车回家,等到五点都没有看到乔悦。
她很想给乔悦打电话问她在哪,但前天两个人才分手,连清灏没有一个合理的知道她动向的身份。
晚上十点,连清灏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除了上午的两杯咖啡,这一天她没再摄入任何东西。但乔悦打开门,换鞋的时候就像没看见自己。她努力放平语气,像在思考工作上的事一样问她:“怎么这么晚回来?”
乔悦说因为要离职了就跟兼职地方的同事一起吃了个饭。她没有直接去洗澡,也没有略过连清灏走回自己的房间,乔悦换上拖鞋后走进客厅,站在电视机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茶几又打量了一眼连清灏。
如果是在热恋期,那么乔悦一定会发现连清灏的嘴唇起了皮,会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很久,而且心情很差。收集完这些信息,她会赶紧去倒一杯水然后递到连清灏手边,摸摸她的脸,问她今天是不是很累。
但分手后的乔悦,只是问她才回来吗?连清灏说是,然后在心里觉得自己很没趣。
她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前跟乔悦说晚安,声音很小,但又怕乔悦真的听不到。她迟迟没有拧开门,直到乔悦回复自己说:“好好休息。”
她的心才落地,打开门然后走进主卧的浴室去洗漱。
第三天上午,她在乔悦的房间看见了整理过的迹象,两个柜子被腾空,并且靠近门的拐角放着一个行李箱。这个箱子平时会放在储物间,也就是说在自己睡着以后,乔悦去了那里并把它拿了出来。然后连夜,将她两个柜子的衣服做了分类。
有一摞不常穿的被她放在床上,压着连清灏本来准备扯一扯的被子,好像在给这个房间宣判死刑。
其实连清灏不需要乔悦在分手后搬走的,虽然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太相同,但她不讨厌跟乔悦做室友,如果乔悦介意,自己可以一直不恋爱。对此乔悦都不需要表态,只要她还住在这一天,连清灏就肯定自己不会想要跟其他人同居,乔悦可以一直住在这个客卧,早上在厨房里打着哈欠煮面,晚上用阳台的洗衣机洗她掉色的短袖和卫衣。
她可以在家里的任何角落摆她喜欢的东西,然后在冰箱的冷藏室放很多连清灏不喜欢的腌制食物,什么都可以,只要别搬走就行,她们已经很久不会触碰对方了,哪怕是这样,乔悦都不能忍受跟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吗?
这样想着,连清灏崩溃地意识到会不会是一年前乔悦不再跟自己做的时候,她就已经不爱自己了。因为在那之前,起码亲密时她能明显感觉到乔悦喜欢自己,连清灏坐在乔悦的一摞衣服旁边,拿起最上面一件放在手里。
最后一次乔悦很主动,初夏的傍晚,乔悦在自己之前下班到家。她洗过澡又喷了连清灏常用的香水,等连清灏到家走进客厅,乔悦就凑上来吻她的脸和嘴角。亲到乔悦自己缺氧,她松开连清灏的脖子,捧住她的脸有点沉迷地说:“你今天也好漂亮。”
其实这句话并不是她想要跟连清灏做的缘由,只是每次中场休息,她都会用这四个字表达她对连清灏这个女朋友的满意。
她也说“你好帅。”“好聪明。”“我的女朋友真了不起。”
但当身体靠近,乔悦会不自禁地向连清灏表达她喜欢她这张脸。
“你也是。”连清灏说着,搂着乔悦的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茶几上面有消毒湿巾,沙发的夹层里有指套,在一起三年的乔悦已经不会介意两个人在沙发上做,那天她们很和谐,从沙发到卧室,乔悦的身体像一只小鹿纤细。
乔悦在床/上不算很有意思,但是也称不上乏味,她不怎么会发出声音,很多时候勉强自己配合连清灏的动作,但露出的表情会让你知道她不喜欢。只是乔悦不说,也不告诉你她喜欢什么。
对乔悦来说好像性/只是性,是一件做的好与不好都能交流感情的活动。但这件事连清灏也想错了,并不是她倒置了两个人的需求,而是连清灏几乎没有问过乔悦喜欢什么。
乔悦喜欢连清灏,所以跟连清灏亲近她就开心。连清灏喜欢自己随意对待乔悦的那种无负担,就像一只小动物,她甚至会欣赏乔悦咬自己,对她就说就像看小猫舔毛。
除非她伤害自己的行动是出于对于自己的愤怒,是要威胁自己她要离开。
如果乔悦够爱她就好了,只是无限压缩她自己的感受,但不会想要离开连清灏就好了。
这个自私的愿望在分手的第三天迎来破灭,原来乔悦是渴望快乐的,连清灏像知道原来她不喜欢写程序,她想要离职那样感到痛苦。
那天连清灏工作到很晚,故意喝了酒,还睡在沙发上。半夜乔悦终于大发慈悲地过来给她盖毛毯,连清灏伸手把她抓住,很用力,她听到乔悦跟自己说疼
这个字唤醒了她,叫她在黑暗里睁开眼。连清灏一个星期前刚理过发,月色落在她锁骨的发梢上,光亮一点点她推到发红的脸颊和深情的眼睛,她惆怅地看着乔悦,好像一个身处旧世界,有着凄惨身世的可怜女人。
“你怎么了?”乔悦第一次见她喝醉了露出这样的神情,没忍住留下来,低下头看这个她拒绝不了的,美丽而备受尊敬的初恋情人。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刻痕让她的眼睛和颧骨更漂亮,她的见识让她的声音沉稳,她的事业又使她的眸光深远。
但乔悦觉得自己不再有跟她共度接下来生命的幸运。
连清灏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乔悦会立刻消失,她喊过疼,意味着自己不能借着醉意拉住她第二次。于是她思考半天,像是走马灯一样想起去年自己生日,乔悦给她做了蛋糕但她没怎么吃。
那个蛋糕做的确实很用心,夹层里铺了好多水果,奶油上也雕了很多纹路。但是连清灏常年抗糖,真的没办法接受自己吃太多甜食,而且她三十岁了,牙医也不允许她这样。
她尝了一小块就把它放在那里,乔悦没舍得扔,但好像看到它也不开心,最后蛋糕去了哪里,连清灏无从得知。
为了弥补乔悦花的时间,连清灏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二年乔悦为了她打了耳洞,当时就是因为连清灏给她买了耳环。
乔悦说想跟她一起戴,两个人就一起去穿孔店。乔悦打了两只耳朵,连清灏只打了一只,住在一起的女生来月经的日子会同步,而那天成为了她们又一个共同流血和疼痛的日子,程度很轻,但在生命的日历上看起来非常鲜艳。
只是连清灏送的耳环太贵,乔悦没办法总在上班时候戴,后来耳洞长合了,连清灏送珍珠耳环的时候也没注意。
原本她想,她自己的生日还给女朋友准备了礼物,她对她已经很上心,但乔悦不是很受用,这让她开始觉得乔悦有点麻烦。
连清灏回忆起这件糟糕的事,身后的冷汗都吓出来,她望向乔悦,明明酒都吓醒了还装成很醉的样子说:“想吃蛋糕。”
“很晚了。”
“嗯。”
连清灏以为她不会管自己了,但乔悦下了楼,二十分钟后带回来一个便利店的草莓盒子蛋糕。客厅的灯被打开后,她又给连清灏倒了一杯水,之后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她吃,表情里写着困倦和无聊。
连清灏吃的没有很快,因为植物奶油太腻了,每次含进嘴里都糊她的上颚。乔悦盯着她吃到一半,忽然问她:“你今天是很开心还是很不开心。”
“什么?”
“就是你喝了很多酒,然后又吃了很多蛋糕,看起来是在庆祝或者悼念什么。”
“你关心我吗?”连清灏想,如果她说是她就吻她,让她尝尝这个草莓蛋糕有多么难吃,但自己吃了这么多是多么喜欢她。
如果她说不是,那她就问她为什么。
但乔悦回答她:“都分手了,作为室友问候问候。”
她用室友两个字把一切的可能都斩断了,连清灏咽下最后一块,捂着自己的胃把盒子推到茶几的中间。
即使是在喝多的情况下吃这种十几块的廉价甜品,她仍然坐的很直,手肘支起的角度很优雅,甚至睡了那么久头发都没有很散乱。
“谈成了一个很大ip的联名。”
“恭喜。”
乔悦这两个说的没什么感情,而且讲完,她就将茶几上的垃圾收拾好回了房间。
第四天和第五天,连清灏开始让自己不再那么看重乔悦,上班的路上,她开始回忆大学生追过自己并且回国发展的人,到了公司,她让助理给员工们加定下午茶。
她很努力地开始欣赏生命里的其他人,但努力了两天,便觉得这些人都不如还在公司里的乔悦。
大部分普通人远没有乔悦那样聪明,然而比乔悦聪明的人往往又恃才傲物。沉的下性子的比乔悦无聊,最好的那一种,也不会比乔悦合自己的眼缘。
只是到底为什么这个能解决一切,并且能给自己带来的快乐的乔悦要离职?意识到自己无法爱上别人,没办法发自内心地贬低乔悦厌弃乔悦,连清灏就又钻进了这个牛角尖。
好漂亮这三个字回荡在她的耳畔,她想或许自己可以用这个从来不用放在筹码盘上的外貌留住她,于是两个人分开的第六天,连清灏将自己收拾的很精致。
乔悦曾在两个人一起洗澡的时候夸过她的手腕和脚腕都很好看。
她喜欢看她薄薄的皮肤盖过她线条优美的骨节,青色的静脉里平静的淌着血液,乔悦很喜欢亲她的手腕然后贴在上面说一些不想让连清灏的耳朵听到的秘密。
所以这一天连清灏再次提早回家,没戴表,还穿了高跟鞋,发现乔悦在看电视,还刻意延长了自己脱鞋的时间。她已经尽量学着美剧里的家庭主妇去让身体妩媚,但乔悦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
搬走前一天的乔悦还是穿着那件洗的快要破掉的短袖,她怎么就是不会多买几件,这么旧的衣服都没有扔,难道衣服可以给人安全感吗?
如果说衣服可以给人安全感,那么在一起四年的人不会吗?但没关系,在客厅看电视的乔悦很可爱,她的肢体很收敛,微微抬着的下巴从侧面看小巧而活泼。连清灏原谅她曾有过放弃自己的念头,于是满怀柔情地坐过去,准备抓住这个为数不多温馨的夜晚同她聊聊天。
乔悦去年很喜欢吃粤菜,于是她点了乳鸽和佛跳墙,等外卖的时候,她也很希望乔悦可以注意到自己用了她喜欢的香水。
她用尽一切方法跟她搭话,讨好她,甚至靠承认自己和她吃饭太少想要挽留她。
但乔悦还是不开心,她不动筷子,不买账,回到她收拾的没有一点私人用品的房间,关上门,如往常一样拒绝连清灏的靠近。
连清灏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对自己,低头吃了几口菜,心里想的却是站起来去砸她的门,但是砸了她可能只会觉得自己更烦,明天乔悦就要搬走了,想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快哭了。
她没办法哭着求乔悦不要走。哪怕她想象的砸门也只是走过去轻轻地敲两下,然后用很轻柔的口吻问:“你不喜欢吃,要不要再点点别的,不吃也行,你可以出来跟我说说话吗?”
连清灏在家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不走也可以,但是到天亮之前她可能会有很多次忍不住去到乔悦的房间。她不想自己像第一次自己睡觉的小朋友因为怕黑去找妈妈一样去找乔悦,她已经三十岁了,不能钻进她的被子,吻她,求她不要走。
但她很渴望自己是小孩,乔悦是她的妈妈,那样她就不会丢弃她。她可以将头伸进乔悦那件穿了很久的短袖里,用头紧紧贴着她的胸口和肚皮,跟她说不要离开,她要和她一直在一起。
乔悦看起来就会是很好的母亲,她很善良,并且学识丰富,她应该会鼓励她的女儿做任何她自己想做的事。连清灏很遗憾自己只是她的女朋友,没有那么好命,得到乔悦永远的爱和陪伴。
但如果乔悦愿意不走,连清灏想自己可以多陪她,真的可以,公司现在人很多,她不需要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她也能为了她吃那些很甜很腻的东西了,刚分手的那天上午,她忘了去帮乔悦洗碗,其实她高中和大学时也会自己做家务的。乔悦不喜欢家里有阿姨,那她可以每天都帮乔悦洗碗晾衣服,在她洗完澡的时候帮她擦头发。
头发长长的乔悦,身上总是有伤的乔悦,把自己搞得很疲惫的乔悦,对她不再有吸引力的乔悦,一切她都想接受。
第二天上午,她知道自己不回去的话就连乔悦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回家的路上乌云密布,这意味着今天可能要下雨,乔悦搬家的计划也许会推迟。坐在书房,连清灏发现自己的五感只剩下听力,很敏锐,使她能仔细听到客厅里乔悦的一举一动。
她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把那些连清灏以为她会留在家里的小玩意都装走了。这个过程有点漫长,下午三点,她开始撕胶带,装好最后一箱东西,她甚至还拖了客厅的地,窗外雨还在下,她走了。
她有笨到下着雨还要出门吗?连清灏拉开一点窗帘自上而下地张望,发现乔悦站在保安亭躲雨,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接她。她的衣服和她的箱子都湿了,连带着连清灏的心也是。
好高高在上的想法,一个体面的人躲在她昂贵的天空之城里,淤泥不染地往下看,竟然好意思说心在陪对方淋雨。连清灏的手指很留恋地在玻璃窗上摸乔悦的背影,车子开走后,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跟四年多的感情说再见了。
分手后的第一个月,连清灏很好地再假装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乔悦这样一个人,她按部就班的工作,晚上偶尔会给自己在大洋彼岸的家人打视讯。
有时候她会去客卧睡觉,冷清的小房间,空调遥控器的电池还被乔悦装到了电视机的遥控器上。崭新的床单和枕套,连清灏要很用力去闻,才能嗅到属于乔悦的气味。但那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只是自己的房间已经连这点心理作用都给不了。
本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静下去,童年小小的悲伤、事业上的愿景以及对乔悦的感情,都会随着夏天离去而被闷热的空气蒸发殆尽。
但是有一天,连清灏在公司里听见员工们讨论热搜,他们说跟观静禾一起看电影的女孩长得很像乔姐,不过截图的像素很低,他们没办法确定。连清灏回到办公室,用网页打开微博点进那个词条,一下便认出那就是她,那张脸,那幅神情,不是乔悦还会是谁呢?
乔悦走了多久,你们这些老员工就认不出她了吗?
两年了,连清灏。
她这样提醒着自己,但还是很难过于她现在竟然有时间和闲情跟人看电影,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小孩,一个出道不久就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是自己老了,外表不再看的过去了吗?那天回家乔悦没有看自己,走的时候也没有跟自己打招呼。连清灏放下托着下巴的手,双手敲击键盘去网页上查观静禾的名字,一米七五,她长得好高,剧照里的脸很瘦削,素颜状态下睫毛也好长。
微博上她的粉丝转发之前接她下班的视频,她给粉丝们发了很多礼物,笑的随和,你看着她活生生动起来,除了谦和良善,最先意识到的还是她真好看,好看的连清灏都开始不怪乔悦喜欢她。
第二天她本来要跟员工们一起去团建旅行,但失眠到早上六点,让她没有选择去机场。连清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给乔悦打得电话,在这之前,她拜托一个开娱乐公司的朋友帮自己留意观静禾的消息。
又是上班时间,但连清灏上车之后却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乔悦将电话给她拨回来,她才看到一种生活还可以继续的可能。
她说游戏的bug没人能修。说的话不假,不过在工作安排里,这些报错都会在下次更新统一解决。
出发前她又想到一米七五的观静禾,不知道乔悦是不是喜欢再高一点的人,连清灏从车库回到家,在衣帽间找到一双跟最高的高跟鞋。在公司的楼下,她给乔悦买了她之前最喜欢的咖啡,连带着其他值班的人一起,买好了才跟助理一起上楼。
让其他人下班后,坐在乔悦身后的连清灏意识到她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没办法恨乔悦。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刚毕业的乔悦坐在那个小小的写字楼里敲出来的,一行一行,从不知疲倦。
如果不是她克服一切,从没对自己和项目失望,那么可能连清灏也会在创业半年时,趁投入还不是很多就选择退出游戏市场然后改行。
连清灏看她咬手指可爱的模样,没忍住和她搭话,就像曾经乔悦加班到公司里只剩下两个人,连清灏会在她身后问她许多工作和生活上的问题。
‘我们就这样回去吧乔悦,回到公司上市之前,两个人在不被看好的办公楼里相依为命的时候。’连清灏卑微地想着,直到乔悦熟练地处理完程序上的错误,回过头想要拿她的包,连清灏才发现自己送她的那个挂坠不在了。
分手的时候她没有摘下,搬走那天也是。是什么让她决定把它丢掉了呢?坚定那个想法的瞬间,乔悦是确定自己不会再回头了吗?
那么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做好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关心她给予她帮助。坐地铁送她的那一小段,让连清灏知道乔悦搬走后新住址的大概方向,于是每次晚上在家里太想乔悦,她就会驱车往潞城的南部兜风,在那边的小影城看夜场电影,从大学城外面的小摊上买烧烤和手抓饼。
她想象着乔悦在这里的新生活,用自己的身体和眼睛去临摹,某天晚上下了班她口很渴,碰巧在路边看到一家便利店。命运很会给她开玩笑,那个在微信上都不怎么跟自己说话的人原来就站在柜台后工作,这大概是偶像剧里的情节,是她们缘分未尽的证明。
跟乔悦分开后她学会了一个词,缘分,这个词她听过很多次,但是头一回深刻意识到它的玄妙。失去乔悦的日日夜夜里,她总在想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是不是不够支撑她们继续相爱下去,但如果不够的话,又怎么能在一起四年。
在便利店见到她,日日夜夜抛出而无返的硬币也终于落地,有一个模糊的声音跟她说,你和她之间的缘分是未尽的。清灏笑起来,把一切用来告诫自己该放下的话抛在脑后。
真的太想跟她说话了,怎么那四年就不知道这件事如此珍贵?乔悦离职后搬回主卧睡过一段时间,那么多夜晚,乔悦也曾试探地给连清灏讲过她在写的话剧和她从网课上学到的东西。连清灏选修过艺术史,但几乎没怎么在那些时刻跟她搭腔,如果睡前两个人做过她会很困乏,没有的话她便更在意自己白天的工作和乔悦小小的耳朵。
当时不说话的原因,是看不起乔悦对艺术的无知,还是自己不愿高高在上地点评她初出茅庐的梦想,此刻连清灏已然分不清。
但如果现在乔悦还愿意,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样的戏剧。
秋天来临时,朋友跟自己说观静禾有跟一个女生去五一公园划船。连清灏收到照片,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乔悦。
她想最可怜的是,自己这样一个从不用靠外表来吸引人,凭妆容和衣着来彰显自己的优越的女人。竟然有一天慌张到担心自己年老色衰,而哪怕连清灏对自己的怀疑如此不堪,为乔悦在私下里痛苦良多,这些心事却从来没有被乔悦注意到。
她要庆幸自己爱的是女人吗?还是说这样的傻事,出于爱情为男人还是女人做都一样无聊。她不想再因为忌惮一个年轻好看的情敌而打扮自己了,她好累,想由着乔悦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买下了照片,想着是最后一次,就当是纪念自己从没跟乔悦逛过秋天的五一公园。
但这一次没放过她的是乔悦,在邻省跟人谈完生意后,她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乔悦的电话。
但讲话的人不是乔悦,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她说连清灏是乔悦通讯录里的紧急联系人,2015年之后,人与人之间的联络主要靠微信,电话一般只用来接外卖和快递的通知,所以她想不出乔悦是忘了取消还是她不想取消。
凌晨的居酒屋很热闹,除了乔悦同事那一桌,还有一些散客在喝酒聊天。连清灏走过去看睡得酣然的乔悦,对她的怨恨霎时烟消云散,她像过去乔悦照顾她一样给乔悦倒了杯温水,哄醒她,给她穿上自己的风衣。
这个过程里她见微知著地了解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她应该很招大家喜欢,不然自己过来也不会得到这么多热心的帮助。
坐在连清灏副驾驶座上的乔悦,似乎因为过量的酒精失去了四年的记忆。乔悦表现的很喜欢她,一直跟她说话,向她确认自己有没有得到在意和喜欢。
但是回到四年前,连清灏还是很笨,她没有回答好乔悦每一个问题,又惹得乔悦生气,让乔悦说不喜欢她。乔悦不喜欢她沉默,她也不喜欢乔悦把精力分给别人,她和她吵架了,乔悦说自己没有出轨,然后动手打了她。
原来乔悦对她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她还是会对她很失望很生气。
那天晚上,跟乔悦说完晚安后,连清灏又想起薛艺姝当时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乔悦从一开始就不是连清灏的员工,那连清灏还会喜欢她吗?
新生活里的乔悦,被她的同事欣赏着,即使穿着便利店的工作服也很真诚阳光。
她是那种你买东西遇上就会觉得生活今天在对你微笑的售货员,也是总能让团队焕发生机的新鲜血液。所以不是乔悦在自己的公司努力工作才耀眼,而是乔悦不论处在哪里,都会在其位司其职的性格注定了她会闪闪发光。
写程序的乔悦,卖炸鸡的乔悦,送快递、收银、帮人上门照顾宠物的乔悦。还有未来她自己最希望成为的戏剧人乔悦,连清灏知道自己都会喜欢。
连清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给乔悦买鲜花,在她的作品首演完成后第一个站起来为她鼓掌。
但是每一个乔悦,都没有记得给连清灏一张去见她的门票。
在小范围的沸反盈天声里,连清灏收到乔悦长长的微信回复。
我们没有时间了。
连清灏还是没有流泪,她紧闭着双唇,一下眼都不敢眨的抬起头,直到胸腔的起伏归于平静,才平淡地回复说:“我明白了。”
佛跳墙又名福全寿,本身是闽菜,起源于福建福州。广式做法更为简单,食材选用也比闽式的更加亲民。
连清灏的两篇番外,一是补足视角,二是对这个角色的具体人设进行完善。我没有回避地在很多地方书写了她可能让读者感到“像男人”一样的特质,譬如她不擅长聆听乔悦的想法,不够温柔体贴,甚至一起睡觉时乔悦在表述自己的梦想,但是她只会想自己的工作或者身体相关的事。这其实是一种权利滋养出的冷漠,在前面两个人在地铁站争吵的核心也是这个,连清灏并不是一个绝对的作家笔下温柔克制的上位者角色,她有很天然的靠她出身阶级给她带来的不讨好的权利,这种权利加上她天生性格有缺陷,并且早年缺乏对浪漫关系的憧憬,所以导致她看起来很冷漠也很自私。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男性的特权与权利被切割与归还给女性的过程,我们也不能一概而论去说所有这些一体两面的特质都是男性的,因为女性也逐渐有了这样的特权。在乔悦和读者的视角看,她是一个有着过往富有男性才会表现出的淡漠自私的人,但换个角度思考,女性也有许多坏的权利。女性不都是温柔的,也不都是天然会共情她们的同类。连清灏有她的优点,社会上,小说里也有很多出身上层阶级的女性很会爱人的例子。但可惜连清灏不是这样的人,起码在前文大多时刻不是。这个角色的故事没有到此结束,然后我希望大家能立体地看待她和我们身边那些不够像女孩的女孩,思考是什么环境造就了她们的性格,我们恐惧的又是背后怎样的逻辑。我的作话不代表我偏爱她,也不代表我偏爱“像男人”的女人,相反我很讨厌冷漠和霸道这类特质,番外更不是给大家打一个她未来会跟乔悦复合的预防针。我在写作时对她的行为有绝对明显的反对和贬低倾向,也对自己在正文对陈观静禾的描写有足够的自信让大家喜欢她,番外回归到最初,本质是补充视角,但是为了防止争议,所以在作话跟大家讨论角色的底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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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连清灏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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