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尚未完全落在听雪渡的屋檐上,天地间已莫名泛起一层寒意。
这一夜,整个小镇的灯笼熄得比往常早。
人们以为是风,但风明明很弱;
以为是潮,却又没有雾;
更没人知道,连河水底都在悄悄结霜。
而沈令雪,是被这阵寒意冻醒的。
她坐在灯铺的榻上,额间仍隐隐作痛。昨夜那六道雪声像敲破了她的梦境,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靠近。
她轻轻撑起身,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蓝色。像是夜未退、昼未来,天地在某种微妙的临界点上停顿。
她下意识掀开窗。
冷光扑面而来。
河面上,薄冰宛如在一夜之间生长,沿着岸石延伸。冰层薄,却真实,碎裂的纹路像雪脉对天地的低语。
令雪轻轻吸了口气,胸口一下一下揪着痛。
——这不正常。
这绝不是三月的温度。
是冬……还是某种强大的力量?
她试图回忆昨夜主灯亮起时的异感,指尖似乎还记得那一瞬的微凉。像是有一朵雪花在她掌中短暂开放,然后又消失在血肉之间。
“为什么……”
她无声地喃喃,“为什么每一次雪声,都像是在敲我?”
风忽然掠过。
“叮——”
雪声在她耳边清晰而响。
她的心脏随之一跳,疼得像被抓紧。
她捂住胸口,面色苍白,却努力让自己站直。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生过病,却常有这种“像被针扎”的刺动从身体深处探出来。
仿佛她体内,有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正在苏醒。
——可是为什么是她?
她没有答案。
她只记得自己从小被灯铺主人收养,养父教了她这灯艺,便很早撒手人寰,养母因生育妹妹也难产而死,她的一生算不得顺遂。
然而,她的疑问还未扩散开,镇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那声音极其刺耳,掀起小镇清晨的第一阵混乱。
“——河、河里有死人——!!”
声线尖颤,足以让整个听雪渡的人从梦中惊醒。
令雪心口一颤。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薄外,便匆匆推门而出。
河畔人群迅速聚集。
凉风从水面吹来,将吓得发白的议论声扯得零碎:
“怎会在河里?昨天还好好的——”
“你看那水!好像……好像冻住了!”
“这是怪事啊!夏夜怎么会结冰!”
令雪挤进人群。
脚刚踏到河边,她便看见了那惨白的一幕。
冰层中央,浮着一具死尸。
尸身僵硬,皮肤呈现不自然的灰白色。仿佛不是溺水,而是被极寒冻死。胸口布满冻裂纹路,像碎冰又像枯枝。
最诡异的是——
尸体所在的位置,河水正悄悄冒着白雾。
令雪的呼吸瞬间停住。
寒意从脚底一下窜到脊背。
那不是自然的冷。
那是……力量的冷。
一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却能从骨头里感受到的力量。
她的额心突然一跳。
“叮——”
又是雪落。
她踉跄了一下。
像被雪声推了一把。
她扶住桥栏,缓缓吸气,努力不让自己跌倒。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
“都让开——让衙役过——!”
人群自动散开一条路。
仵作跪在河岸边,颤抖着把钩竿伸向冰面,将尸体一点一点拽近。
旁人忍不住惊呼:
“他的手指……裂开了!”
“这是冻裂!”
“夏天哪来的冻裂?!”
仵作额头冒汗,哆嗦着揭开尸体的衣襟。
下一刻,他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尸体胸口皮肤之下,隐约能看见一块浅白的符纹,像雪花结晶,又像某种封印。
只是这符纹已经破碎,边缘像被撕裂。
破封之象。
而且……极像——
令雪捂紧胸口。
她不知为何,身体比脑子更先认出那个纹路,像宿命,也是注定。
她呼吸一紧。
心脏猛地收缩。
胸口的那处纹路隐隐发热,仿佛在呼应。
她看着那破碎的符纹,像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碎裂。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会痛?
为什么她会“识得”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
有人惊呼:“那位……那位是昨天在灯会桥上的那位公子!”
令雪抬头。
那男子自人群末端缓缓走来。
白色衣袍,乌发束冠,身影温雅,步伐平静。
然而当他靠近尸体时,众人的呼吸都莫名变浅。
因为空气冷了。
是从他经过的地方开始冷的。
有人颤抖地后退:“这……这位公子是谁?他身上怎么……”
“不是他,是尸体周围的寒气。”有人反驳,却声音发颤。
令雪却清晰地看见——
他袖中手掌的黑纹,在灯火下微微浮动,比昨夜更甚。
黑纹像在水中游动,隐忍着危险。
永夜之脉……
她从未听过这名字,却凭直觉便认出那不是凡人之力。
男子站在尸体旁,缓缓蹲下。
仵作正要礼让,他抬手阻止。
指尖轻触尸体胸口的封印。
刹那间——
空气骤冷!
冰层破裂!
河雾自四面涌来!
男子手背黑纹猛然扩散。
永夜脉在咆哮。
他眉头一皱,却没有后退。
低声道:
“……这是雪脉封印。”
人群炸开:
“又是三脉?!”
“十年前那场灾厄——”
“别说了!别说了!”
令雪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脑中像被炸开了一声巨响。
雪脉……
原来这是雪脉?
那她胸口的痛……
手背昨夜浮现的雪纹……
与这个破裂的封印……
是不是有关?
男子将手收回,似乎被寒气震得轻微颤动。
他抬起头时,目光迅速锁定人群中的某点。
令雪胸口一紧。
因为那点……是她。
两人视线隔空相撞。
那瞬间世界突然安静。
仿佛河面上的风都被冻住。
令雪呼吸微乱,后退半步。
她从未见过他。
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极不安的预感——
他不是路过。
他不是旁观。
他是来找人的。
而那个人……
也许就是她。
男子眸中掠过一丝极深的黑色,却很快被抑下。
他低声道:
“封印碎裂……”
他说得很轻,却像冷风穿过所有人的心脏。
听雪渡在这一刻真正陷入恐慌。
衙役和仵作匆匆把尸体用布遮起,却没人敢动手抬。
镇长额上全是汗:“谁能说清……谁能说清这是什么情况?”
一名老人颤着声音道:
“十年前……十年前天上落下的那一夜,也是先有人冻死的……”
“闭嘴!”镇长厉喝,却压不住自己的恐惧。
“那天之后多少人死?多少地方塌?十年了!别乱说!”
可人群已经控制不住恐慌。
有人瑟缩后退:“是不是又要乱了?”
“雪声昨夜响了六下!”
“会不会……会不会又有天灾?”
令雪站在桥边,耳边的声音仿佛远在天外。
胸口的痛在加深。
像要把她撕开。
她慢慢捂住心口,指尖冰冷。
男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仿佛只要她的心跳乱一拍,他便能听见。
她低下头,想把自己藏进人群。
却不知道,她越想隐藏,越引人注目。
男子忽然抬脚,向她这边走来。
人群自动让开。
他的影子在地上拉长。
令雪只觉脊背一寒。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本能想逃。
可就在他距离她三步之时——
镇长焦急喊道:
“这位公子!尸体要暂放祠堂,能否借一步说话?!”
男子脚步顿住。
令雪在他停顿的刹那,已经转身离开人群,快步走向灯铺方向。
她没有回头。
可背后那一瞬间停顿的目光,却像刀锋轻轻划过她的背脊。
午后,听雪渡的街道明显比往常少了许多笑声。
小摊的生意冷了,酒肆的客人离得快。
到了傍晚,连小孩子都不敢奔跑。
似乎所有人都意识到:
夏夜结冰、浮尸、雪声频响……
听雪渡要变天了。
而千里之外——
京城。归火殿。
大祭司在闭目冥想。
供桌上摆着一根恒燃的祭火。
那是百年不灭的火。
然而这一刻——
火光突然抖动了一下。
接着,无风自灭。
整个殿宇的光随之一暗。
殿门外大祭司的弟子惊呼:“大人——!”
大祭司猛然睁眼。
他低头,望着火烬中隐约闪烁的一点冰蓝色光芒。
那是雪脉信号。
雪脉……在动。
他缓缓开口:
“十年。
封印松了。”
弟子惊恐跪下:“需调集祭军吗?”
大祭司摇头,目中火光微闪:
“不。先派使者。
去听雪渡。”
弟子抬头:“听雪渡……十年前的那个地方?”
大祭司目光如火:
“那里……有不该存在的人。”
夜深。
灯铺内,令雪坐在桌前,手背隐隐发凉。
她喘得极浅。
从下午到现在,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抓着,不痛,却持续紧绷。
她在灯火下拨弄灯芯,却怎么都点不亮。
“叮——”
雪声持续响起。
灯影随之轻晃。
令雪枯白的灯壳在她指间轻轻颤抖。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
河面再次结霜。
寒意无风自起。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摸上自己胸口。
那里的皮肤极冷,像是雪要从皮肤里长出来。
“原来……”
她轻轻道,“一直是为了今天吗?”
没人回答。
屋内只有灯火跳动的细声。
她忽然想起今早河中的那个尸体。
胸口破裂的符纹……
冰寒的死法……
像一种警告。
而她不知道警告的是谁。
下一刻——
“叮——”
不再是轻脆,而像裂冰。
带着彻骨的寒意。
光线在窗纸上晃了一晃,几乎要熄灭。
令雪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雪声不是天地在回应她。
是天地在呼唤她。
呼唤“雪脉容器”。
呼唤那十年前落在破桥边的小女婴。
呼唤这个本不该存活的人。
她抓紧衣袖,指节发白。
“你们到底……要我去哪里?”
远处,听雪渡的风忽然全灭。
河岸灯笼齐齐熄灭。
像一道无形的手,轻轻盖住整个小镇。
沈令雪抬头。
窗外黑得像深渊。
她第一次感到——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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