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时,林尚脚步已见踉跄。谢老夫人命人搀住他:“就在府里歇下罢。”
黎晚扶着谢老夫人穿过抄手游廊,晚风徐徐拂过老人家霜白的鬓角。
帮康嬷嬷安顿好老夫人,黎晚才要告退,老夫人枯瘦的手忽而拉住黎晚。
“阿晚,岐哥儿性子虽算不上和善,可他的本质不坏,对你亦不曾亏待,和离一事,祖母还望你再想想。”
屋内烛光明亮,将老夫人眼底的忧思照得分明。
黎晚不想哄骗她,垂眸道了句“孙媳省得。”遂将老人扶坐在榻上,妥帖地垫好引枕,“您先用安神汤,我去帮杨姨娘给各房送些醒酒汤。”
不待老夫人再开口,黎晚转身匆匆而去。
提着醒酒汤到客院时,院内石阶前,林尚独身而立。
林康换正坐在院中石桌前,摆弄着地上捡来的各色小石头。
“舅舅安好,膳房熬了醒酒汤,妾身给您送些。”黎晚将食盒轻放石桌。
林尚缓缓转身,鹰目掠过她素净的妆容,嗓音粗重道:“你不止为送汤罢?”
黎晚微顿,旋即浅笑,“林舅舅认得我?”
林尚斜睨她一眼,不屑拆穿。
黎晚也不恼,径直开口。
“林舅舅,您可曾记得建安三年那年发生的事?”
林尚负在身后的手僵住,面色倏地煞白。
黎晚声音柔低,“新帝娶了林大姑娘为皇后,却又在围场对林二姑娘一见倾心。”
夜色下,林尚双目瞪大,双手紧紧握拳,“你要说什么,最好想清楚后果。”
黎晚无视他的警告,自她在江非晚遗信中知晓当年事情,她便对眼前的这位晋国大将军无丝毫敬意,只剩鄙夷。
“当时林二姑娘已与谢昌谢侯爷两心相许,可您,为了得到晋林军帅印,亲手将不省人事的妹妹献给了陛下。”
“你怎知道……”林尚撑住石桌,胸口随着急促呼吸狰狞起伏。
黎晚不理会他问话,“您得了前程,却又受不了亲情折磨,遂躲到边关这么多年,如今年老多病,不得不回来,还妄想将晋林军交给谢岐,以弥补当年对他母亲犯下的大罪,得到谢昌谢岐的宽恕。”
“可是!”黎晚盯着他句句紧逼,“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晋林军乃国力根本,陛下又怎会毫不犹豫同意交给谢岐。”
林尚身形巨颤,“你是何意?”
黎晚扯唇冷笑,“您躲去边关倒是无牵无挂,那您可知,林二姑娘因何而死,谢侯爷双腿又因何而断?”
林尚恍然,喃喃复述他在边关听到的朝中消息,“二妹是突发恶疾而故,谢昌伤心至极自尽跳崖,毁了双腿。”
“当然不是。”黎晚一语否决。
“便由我告知您当年真相。”
“建安十五年,疑心甚重的陛下从谢岐容貌上看出端倪,秘密调查后,得知林二姑娘当年果真是带孕嫁给谢昌,即谢岐实则是他儿子。”
“你……你说什么……谢岐是……”
林尚听着她一字一句将那些他不知道的真相摊到他面前,犹如万箭穿心。
待她说完,浊泪已侵湿满面。
“爹爹不哭,焕儿怕。”林康焕凑过来,心疼的想为他擦泪。
林尚握住林康焕的手,看向黎晚,“你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
黎晚双手奉上醒酒汤,道:“想要您与我一起,助谢岐一臂之力。”
……
两日后,春阳散满长福苑屋檐。
黎晚小口喝着汤羹,听到下朝的江南岳说,谢岐今日在金銮殿接了晋林军帅印,十二万大军尽归其麾下了。
邹氏,江非澈皆望向黎晚,黎晚却只是放下羹勺,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直到第五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仆役惊惶的低语。
她披了件月白的披风起身,刚走到前院门口,便听见传话侍卫跪于江南岳身前,禀:“大人,宫中消息,林尚将军于昨晚身死,陛下宣所有大臣进宫议事。”
林尚乃晋国大将,突然身死必引起朝中动荡,江南岳匆忙换上朝服入宫而去。
黎晚站在微光中,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云层厚重,阴霾沉郁。
太和殿上。
陛下坐在龙椅上,面色蜡黄,咳嗽不止,眉宇间满是病气与焦灼。满朝文武分列两侧,大殿尽是压抑的沉默。
大理寺卿闫旭,刑部尚书张朝俯身跪于大殿中央,齐齐颤声,“陛下恕罪,臣等皆不知林将身死缘由,谢大人已赶往林府调查,还望陛下给臣等时间,以查明真相。”
萧盛喘着粗气看向太子,太子长眉蹙起,“儿臣亦不知,不过有谢岐在林府调查,想必很快有结果。”
“咳咳!”萧盛剧烈咳起。
大殿内又陷入无声寂静。
倏尔,宫门禁军入宫禀告,“谢夫人江非晚求见陛下,自称知晓林尚将军身死内情。”
殿内众人眉头皆皱,不知这位夫人突然来此何意。
萧諴眉目更紧。
“宣!”
须臾,
殿门打开推开,黎晚一身官妇朝衣,缓步走入。她的脚步很轻,却在寂静的金銮殿上格外清晰。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惊讶,有疑惑,有探究。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中,跪下行礼,声音清越:“臣妇江非晚,叩见陛下。”
陛下咳嗽着摆了摆手,声音虚弱:“你知晓林将军死因?”
黎晚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抬起双手,捧于掌心。
“陛下容禀,林尚将军自尽前,派人将此绝笔送到臣妇手中,臣妇看后巨惊慌恐,不得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林将军在信中称,我夫君谢岐,乃陛下亲子,个中缘由陛下自是知晓。”
一语落,满殿哗然。
萧諴瞳眸骤缩,不敢确定她的用意。
保险起见,萧諴侧眸朝斜后方下属递去眼神,下属会意,趁所以人注意力都在黎晚与陛下身上,无声无息退出大殿。
黎晚继续道:“建安十五年……”
“闭嘴!”当萧盛听到“十五年”那三字,一口鲜血喷出,溅满名堂高案。
可满殿,无一人敢上前帮他擦拭。
黎晚无惧萧盛锋目,“建安十五年,陛下逼迫林二姑娘让谢岐回归皇室,林二姑娘不忍谢昌受屈,三尺白绫了断性命,谢昌恨意滔天,藏剑进宫欲刺杀陛下,被俘后,陛下又逼迫十五岁的谢岐亲手砍了谢昌双腿,这才饶了谢昌一命。”
萧盛剧烈喘息,任命般紧闭双目。
“林尚将军在信中亦证实,三皇子萧諴之母薛贵妃,对外称是承恩伯爵府嫡女,实则为北齐细作,薛贵妃自知三皇子无继位之望,联手林酉柯,暗中勾结北齐,意图颠覆大晋江山!”
所有人闻言皆变了脸色,有人惊得打翻朝笏,更多人眼神中满是震惊与不安,下意识看向三皇子萧諴,却无一人敢多言。
萧諴猛地抬头,额角青筋隐现,定死在黎晚身上的目光收回,自这个女人入殿,强烈的不安便将他笼罩,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奈她何。
此刻,她终于向他亮剑,他只能隐忍跪下,“陛下,儿臣冤枉,儿臣不知谢夫人为何要污蔑儿臣!”
“是不是污蔑,”黎晚将密信抬了抬,“诸位大人一看便知。林尚大人的字迹,想必大家都认得。”
“而且”,黎晚掷地有声,“臣妇便是三殿下派到谢岐身边的细作。”
殿中又是一阵倒吸凉气之声。
“萧諴,林酉柯,薛贵妃三人得密报,北齐养兵屯粮许久,即将向我大晋开战。他三人遂将我送至谢岐身边,一则打探谢岐动向,二则趁谢岐出兵御敌之后,利用我为其冠上污名。”
闻言,萧諴双目徒然瞪大,心鼓狂振,她为何知晓后面计划。
压下震惊,他大声呵斥,“江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御前污蔑贵妃、构陷皇子!”
黎晚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陛下身上:“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只需派人前往边境调查北齐动向既知,臣妇今日上殿一为完成林将军所托,二为我夫君谢岐证实身份,三为揭穿萧諴等人谋害忠良,通敌叛国之举。”
黎晚字字铿锵,加上陛下对谢岐身份的默认,以及林尚的密函为证,满朝文武目光闪烁,虽都未说话,但显然大多数人都信了她之言。
萧諴心沉下去,闭了闭眼,咬牙抬手,等在殿外的属下持刀入,直奔黎晚而来。
“放肆!”萧盛与太子同声呵斥。
太子上前,“三弟这是何意,想造反不成?”
萧諴俯身,“臣弟不敢,只不过这个江氏胡言乱语,惊扰圣驾,臣弟命人带下,是非曲直,可后续审问。”
太子嗤笑,“审问?人一旦落入你手中,怕是活不过谢大人从林府入宫之际。”
萧盛已被黎晚的话惊地面色发青,虚靠在龙椅上说不出一句话,而太子无势无力,萧諴根本不放眼里,他抬手示意属下直接拿人。
眼见即将被抓,黎晚猛然起身,朝众人高声,“臣妇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今日,我愿以死明志,求天下人知我夫君谢岐不易,亦求诸位知晓萧諴等人阴谋,还晋国一个太平。”
话音一落,她猛地转身,朝着身旁的殿柱撞去。动作快得惊人,谁也来不及反应。
“晚晚!”
殿门处传来一声嘶吼,一道极快的身影从众人身旁闪过。
是谢岐!
可终究晚了一步,谢岐微颤的指尖只碰到她的一片衣角。
“砰”的一声闷响,沉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鲜血溅落在青白宫砖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刺得人眼睛生疼。
黎晚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谢岐张开手臂,将她稳稳接住。
温热的血沾湿了他的玄色劲装,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钻入鼻腔。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她面色苍白如纸,额角不断有鲜血涌出,染红了她鬓边。
“谢岐……”她声音轻的没一丝力,“她让我替她说……上一世……抱歉。”
谢岐抱着她的手臂颤抖,指尖抚上她沾了鲜血的脸颊,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悲痛与悔恨袭来,他恨没能早点察觉她的心思,恨与她赌气放任她见林尚,入皇宫。
他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只内,却没料到,她竟以死为他正名。
如今纵反,亦不是反臣,而是天家血脉,名正言顺的继位。
眼角泪珠滴下,他的眸子里翻涌着猩红的血丝,无力地感受着怀中人的气息一点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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