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雪山上,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渣,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呼呼轻响。
黎晚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背着半满的柴篓,跟在父亲身后,一步步踩着积雪前行。脚下的积雪没及脚踝,每走一步都陷下深深的脚印。父亲的身影在前面稳稳当当,他背的柴篓比她的满了许多,步履却依旧沉稳。
“阿晚,慢些走,脚下滑。”黎父回头叮嘱了一句。
黎晚扬笑点点头,应了声“知道了阿爹”,脚步放得更缓。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前方巍峨的山头,望向山的另一侧。那里隐隐传来沉闷的声响,有号角的余音,还有无数人的呐喊。
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着那些声音。
“在听什么?”黎父见她驻足不前,也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山那边,只看到茫茫的雪色和山的轮廓。
黎晚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脚下的积雪,雪粒沾在睫毛上,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没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就是想听听山那边有没有熟人的声音。”
黎父掂了掂背娄笑了,打趣道,“山后头在打仗么,如今可是住着从京城来的贵人,还有打仗的将士,就你这泥腿子小村姑,能认识谁?”
黎晚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指尖,指尖上还沾着些许枯柴的碎屑和雪粒。
是啊,如今她是牛田村的黎晚,能认得谁,谁又能认得她呢。
“阿爹别取笑,”她抬起头,挂上撒娇的笑,“我浑说的。”
话音刚落,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比刚才更大了些,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将两人的肩头染白。黎父抬头看了看天,眉头微蹙:“雪下大了,得赶紧回去,不然山路更难走了。”
黎晚应了一声,跟着父亲加快了脚步。父女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积雪覆盖。
黎晚看着脚下的白雪,思绪万千。
她撞向殿柱的那日,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谢岐那双泛红的深眸。
他来了吗?在她死时来了吗?
看到她死了,他会难过吗?如今还记得她吗……就算记得,记得也是江府嫡女江非晚吧。
而她,再次醒来时,正躺在自家土屋的暖炕上,阿娘坐在炕边,眼睛红肿,看到她醒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晚晚,你可算醒了,你都昏睡两年了,吓死阿娘了。”
阿爹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刚砍回来的柴,看到她醒来,苍老的脸庞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醒了就好,醒了就。”
那一刻,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家人,心头涌起的暖流冲淡了所有的委屈和伤痛。她回来了,回到了这粗茶淡饭却安稳踏实的日子。
从此,她安心做回牛田村的黎晚。跟着父亲上山捡柴,帮着阿娘做家务,偶尔和阿兄一起去镇上卖柴火,日子平淡而充实。那些京城的过往,谢岐的记忆,像是前世一梦沉寂在心底,不再轻易触碰。
半个时辰后,父女二人走到山脚下,远远地看到牛田村的轮廓。村子坐落在雪山脚下的一片平坦地带,几十间土砖屋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正是用饭时,每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
回到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饭菜的香味。
阿娘正站在灶台边忙碌着,看到他们回来,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饭菜马上就好。”她伸手接过黎父背上的柴篓,又帮黎晚拍了拍身上的积雪。
“阿娘,我来帮你。”黎晚净了手,走到灶台边帮忙。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得她的脸颊通红,暖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饭好时,阿兄也从镇上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挂着空的竹筐,脸上带着风霜,笑容憨厚,“爹,小妹,我回来了。今天柴火都卖光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黎晚,“小妹,给你买的五香糕,上锅热热就成。”
黎晚接过糕点,带着淡淡的甜味,笑道,“多谢阿兄。”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摆放在炕桌上。一碗炖土豆,一碗炒萝卜,一碗蒸蛋,还有几个粗粮馒头,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阿兄一边大口啃着馒头,一边说起镇上的见闻,“今天镇上可热闹了,大伙儿都在说新帝要搬师回朝了。这新帝可真厉害了,带着大军把北齐的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到半年就把他们赶出了禹谷关,以后北齐再也不敢来犯了。”
黎父喝口浊酒,缓缓说道:“新帝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是啊,”阿兄接着说,“而且新帝这打仗,既没有大肆征兵,也没有劳民伤财,全靠他提前准备,还有晋林军的勇猛,才打赢了这场仗。镇上的人都在夸他呢,说他是个明君。”
黎晚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小口小口吃着菜,想起了看到新帝登基的皇榜那日。
那日她随阿兄一起到镇上集市卖柴火。独自一人闲逛,走到街角的一处墙根下,看到许多人围着看墙上张贴的皇榜。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老秀才,戴着厚厚的棉帽,混沌的眼中满是欣喜,他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赞叹。
“某听闻在京讨生的同窗说,咱们这位新帝实属高明,被证实皇家血脉后,迅速清理通敌皇子和贵妃,稳定朝局,而原太子自愿让位,也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登基之后,又立刻着手准备与北齐的战事,不征兵,不劳民,亲率大军出征,短短半年就大获全胜,将北齐赶出禹谷关,此等魄力和智谋,实属罕见啊。”
“是啊,是啊,是有真本事的人。”一旁众人附和。
黎晚站在人群的外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议论。目光始终看着皇榜上“谢岐”二字。
一切都好,这样就好。
黎晚低下头,浅浅地笑了,带着一种释然和满足。
屋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地落在屋顶上、院子里,寒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却无法穿透这温暖的土屋子。
黎晚的目光从家人的脸上一一划过,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心头涌起一股满足暖意。
这才是她的归宿。京城的那些繁华,侯府江府的那些人,都已是过往云烟。她不需要再去纠结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她有家人,有粗茶淡饭的日子,有安稳踏实的生活,足够了。
而那个人……便神凡相隔,永不会见吧。
三载匆匆。
宣武三年夏,牛田村的陆家亲朋齐聚,欢声不断,只因从军五年的儿子陆良归家,且穿了一身五品青袍武官服。
州内官员对着这位刚刚建功立业的正千户前呼后拥,不敢有丝毫怠慢,便是连牛田村的烂泥路也提前修平了,众星捧月般将陆千户送回了陆家。
小小的堂屋内挤满人头,陆母颤着手,抹着眼泪握紧自家孙儿的大手,“我孩儿受苦了。”
旁人劝道,“良哥儿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是大喜事。”
人群中一粗花布衣妇人接茬,“是啊,良哥儿当了大官,事业有成,只等娶了黎家丫头,再生个胖小子,您老擎等着逗孙享福吧。”
话落,喧嚣屋内徒然一静。
巴掌大的小村庄自是藏不住任何事,陆黎两家相邻而住,相互照应,关系融洽,小时候黎晚又爱跟着陆良屁股后面上山下河的闹,两家人便一拍即合,给二人定下亲事。
村里人也都默认晚丫头就是良哥儿以后的媳妇。
陆家陆父早逝,家中只余陆母,陆良和陆小妹三人,陆母是淳厚老实之人,虽说儿子打仗拼成大官,却从没有别的心思,依旧把晚丫头当未来儿媳待,今日早早便让陆小妹唤黎晚过来,好使二人早早相见。
须臾,众人目光齐聚站在人群外屋内角落的黎晚身上。
陆良顺着众人目光看去。
墙角处立着个姑娘,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青灰色的料子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
院内人多,笑语声混着夏日午后的喧闹无比。而她却像被这热闹隔在了另一层,安安静静地站着,双手交叠指尖泛白。
是阿晚。
五年时光,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唤他良哥哥的小丫头长开了,褪去婴儿肥,下颌线变得清瘦利落,眉眼秀致,眼尾微微上挑,清静的模样与以前大大咧咧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陆良喉头微滚,迈步朝她走去。
墙角的黎晚意识来人后抬起了头,四目相对。
眼前的人,高了,也壮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眉宇间褪去了青涩,添了几分沙场历练出的英气与锐利,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
陆良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幼时低沉了许多,带着点久别重逢的沙哑:“阿晚,我回来了。”
黎晚抬眼坦然相对,“良哥哥。”
疏离又拘谨的模样,让陆良心中一顿。他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了表兄弟们的呼喊声,热热闹闹地涌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阿良!媳妇以后天天能见!今日快来喝酒!”
“就是!当了正千户,可得好好敬你几杯!”
陆良被簇拥着往前走,脚步顿了顿,回头又看了黎晚一眼。她依旧站在原地,见他看来,只是微微颔首,而后又垂下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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