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裹着热气吹满皇宫。御书房内却清凉无比。
紫檀木的书案宽大厚重,案上摊着几本奏折,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完全干涸。
谢岐端坐在书案后,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龙纹,不似朝服那般张扬,却自有帝王的威严。
他剑眉斜飞入鬓,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与三年前的相较,依旧出挑英俊,身形挺拔,脊背笔直如松,即使是随意坐着,也透着一股帝王运筹帷幄的气势。
方才墨七汇报申府婚宴上有不少端王一党之人时,谢岐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嗤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几分冰冷的嘲讽。
“申威等人倒是大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透着刺骨的寒意,“明知端王有心拉拢禁军,却依旧不避嫌。”
他撑在案上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指尖修长干净,此刻正随意叩着,动作缓慢,“禁军不留二心之人,既如此,今日去参加婚宴的禁军官员,便都撤职查办吧。”
墨七垂首领命,“是,陛下。”
然而领命之后,墨七却没有立刻退下,只是垂着手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有些僵硬。他悄然抬眸看了一眼陛下,复又恭顺垂下。
外间传言,说陛下治国勤勉,政令清明,是难得的明君,但却也是个无情之人。前小夫人江氏为了替他正名,铲除奸佞,不惜自刎于太和殿上,以血明志。可陛下登基之后,非但没有追封江氏,甚至很少提及她。
可墨七知道,陛下一直未开后宫,寝殿内,供奉着一尊无名牌位,他隐约猜到些什么,却不敢深究,更不敢相信。
今日随田公公去申府宣旨,他跟在公公身后,按陛下吩咐暗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身份。
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一道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那女子虽然垂头跪着,但他还是在心中却涌起一股异样感觉。
作为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他最擅长的便是识人察色,这也是陛下最看重他的地方。故而他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藏于申府大门侧巷,当那女子出来时,他便彻底看清了她的面容,径直惊在原地。
那女子的眉眼,竟与故去的江氏有七分相似!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仔细打量着那女子。她的眉眼比江氏更坚毅些,气质也更内敛些,显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还有何事?”谢岐眉头微微蹙起,眼底掠过不耐烦,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
墨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垂着头,声音有些干涩:“陛下,臣今日在申府,见到一人。”
谢岐撩起眼皮睨着他,“何人?”
墨七握了握拳,“是一位女子,与故去的江小夫人,有七分相似。”
话音落下的瞬间,御书房内空气骤然凝固。
“啪。”的一声,朱笔从指尖滚落跌到地上,谢岐却浑然不知。原本随意搭在案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什么?”过了许久,谢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刚才的冰冷威严判若两人。
墨七心头一凛,连忙垂下头,语速快而清晰地将他调查后的情况一一禀报:“那女子名叫黎晚,是禁军副指挥使陆良的未婚妻。与江氏夫人眉眼极为相似,但气质不同。臣起初也颇为震惊,后折返回去查证,得知她此前一直在边境小村子生活,近日才随陆良来京。”
墨七说完,殿内又陷入诡异寂静。
烛火映在谢岐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一点点蔓延,只至整个眼眶泛红。
墨七扫了一眼,慌忙低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立在一旁。
“陆良……还有今日去申府的禁军官员,明日一早,宣来御书房见驾。”
终于,墨七再次听到陛下声音,后背冷汗已全湿,领命后无声退下。
殿门被轻轻合上,谢岐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侧头,肘部抵在龙椅扶手,修长的手指撑在两鬓,宽大手掌下,一滴咸水消失在唇角。
蓦地,空荡荡的书房内响起男人低沉的哽咽声,须臾又转为自嘲的苦笑声。
明知不可能是她,却固执的不愿放过一丝希翼。
翌日清早。
陆良踩着青石板,刚走进禁军府衙,两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掠了过来。
竟是身手极高的御前侍卫。
他们脸上没半分表情,既不问,也不允辩,铁钳似的手扣住陆良的胳膊,便径直往宫城深处拖拽。
陆良的胳膊被捏得生疼,却不敢吭一声。御前侍卫行事,从来只听陛下的旨意,反抗便是抗旨,是掉脑袋的罪名。他只能僵着身子,任由对方拖拽。
不仅是他,还有几位同僚,此刻也被侍卫们押着,一个个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抿得紧紧的,心中皆知,这阵仗绝非小事,怕是有大祸临头了。
宫墙巍峨,晨雾渐渐散去。
陆良几人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弘德殿,走到殿中,齐齐跪下,额头抵着冰凉地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等,参见陛下。”
殿内静了许久,没有回应。陆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不敢抬头,却明显感觉到一道极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须臾,一道平静沉稳的声音响起,“你们可知,今日为何召你们来?”
是陛下,陆良心里一紧,这位年轻的帝王登基不过三年,平日里深居简出,性情难测,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狠厉。他偷偷抬了抬眼,瞥见御座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又慌忙低下头,与其他同僚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茫然与恐惧。
几人齐齐摇头,声音更低了:“臣……臣等不知。”
上首之人轻笑一声,随意抬手。
殿外立刻传来一阵拖拽的声响,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呻吟,让人听了心头发紧。陆良几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两名侍卫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那人衣衫已被血浸透,破烂不堪,脸上、身上血肉模糊。
尽是昨日刚成亲的是申副统领!
陆良的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顺着脊椎往下淌,冰凉刺骨。
其他几位同僚也被吓住了,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旁的田公公上前一步,“经查,申副统领结党营私,意图不轨,对陛下不忠,对朝廷不义!此等叛臣贼子,罪该万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良几人,语气愈发严厉,“你们与申副统领同属禁军,他的所作所为,你们当真一无所知?”
“臣不知!臣真的不知!”
陆良几人额头扣在地板上,连口否认。
御座上的谢岐沉默着。
陆良头重重磕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手指白的无一丝血色,陆良颤着音才要辩解。上首人却徐徐开口。
“知不知,不是你们说了算,得查了才知道。”谢岐抬手,“暂且押入大狱,不查清楚谁都不得出!”
陆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在被侍卫押往大狱途中,他首先想到是家中的老母亲和幼妹。她们在边境小村艰难度日,终于盼得他功成名就,可如今还未享半分福,他却倒了,怎能不恨!此刻他无比后悔,不应把阿晚带来京城的,若留她在边境,至少她能照顾母亲幼妹一二。
就在这时,他忽而由想起方才在殿中,陛下的目光似乎一直在他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不像恼怒怀疑,倒像是……打量探究。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此刻最紧要的是,前路茫茫,他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翌日。
陆良一夜未归,黎晚担忧不已,一大清早便脚步匆匆往禁军府衙的方向去。
时候尚早,禁军府衙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黎晚刚走到门口,便见几个妇人站在一旁,神色带着焦灼与不安,低声交头接耳着。
她们皆有些面熟,正是申府喜宴时看过的,黎晚心头的不安又重了几分。
日头渐渐升高,府衙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禁军侍卫服饰的男子走了出来,目光扫过门前众人,道:“各位请随我进府衙等候,事由自会有人向你们解答。”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涌上几分希冀,纷纷跟着侍卫往里走。黎晚跟在人群中,脚步有些发沉。
侍卫将她们带到府衙大厅。大厅宽敞而肃穆,正前方摆着一张案几,案几后是一把雕花座椅。
半柱香后,大厅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黎晚抬起头,目光望向门口。
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身着禁军统领服饰的男子走了进来。
日光被来人高大的身形挡住,背光处,男人面容清晰展露。
看清的那一瞬间,黎晚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心脏的重击声震耳欲聋。
怎是他?怎会是他?
黎晚僵在原地,指尖猛地攥紧了裙摆,她的目光死死落在那人身上,瞳孔微微收缩,倏尔,反应过来,慌忙垂下眼睑,悄悄移步,把自己藏在一位身材较宽厚的妇人身后。
谢岐大步而入,几乎是进来的瞬间,目光便锁定了她。
这一瞬,他骤然体会,熟悉至极的人,根本就不需要靠面容相认,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于你看到她的感觉,都比面容更加确切。
三年前他便开始怀疑她的身份,突变的性情,不知来源的信件,还有似乎能预知他人的能力……这些都让他觉得她并不是曾经的江非晚,直到她死前最后说的那句话,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三年,他想过无数可能,最希望的,便是她能在别处好好活着。
然,上天待他不薄,竟再次将她送到他的身边。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她穿着朴素的襦裙,梳着简单的发髻,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可那眉眼间的轮廓,那低头时微微抿起的唇线,还有那股藏在骨子里的倔强,都和记忆里的她一模一样。
谢岐心头酸胀,旋即收回目光,掩去眼底的情绪,走到案几后坐下,动作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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