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一)
于混混沌沌中,苏却睁开双眼。
眼前不再是船舱低矮的顶板。
她此刻正躺在一片无比熟悉的黑暗中,浑身上下泛着疲惫与虚无。
心中默算了一下时日,自从上次离开修明书院,再到此刻,正好过去了二十天。
叶别风曾经说过,大约每二十几天到一个月左右,便会在睡梦中来到这诡闻世界一次。
此话果然不假。
现实中的他们,现在仍在前往玉江府的客船上。
船家道此行甚是顺遂,虽是逆流,行程却较预想快了许多,约莫再有三四日便可抵达玉江府码头。
所以自第十五六日起,苏却便开始反复叮嘱宋停,此次她若再陷入沉睡进入诡闻世界,他绝不可如以往几次那般轻举妄动,绝对不可有任何寻死觅活的行为,甚至念头。
如今随行之人多了袁慈邈和小菊,诚然有些事情并瞒不住,若她沉睡之际外界生变,自己无暇他顾,而宋停再陷性命之危,局面便将极为被动,难以收拾。
宋停虽嘴上不情不愿,但每晚临睡前,总会提醒她,到了玉江府没几日便要过年了,让她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行船期间,袁慈邈似乎也很沉地睡过去一次。
不过他和苏却之前一样,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
苏却见得多了,心中明了,能活着醒来,已是万幸。
收回心绪,苏却从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坐起,迅速适应了周遭的昏暗。
这次的情况,说是与以往相似,但实际也有不同。
譬如前方那唯一的光源,微微晃动,泛着橘红,似是篝火火把一类,而非客栈灯火。
她站起身,朝着那光亮处走去。
脚下的路面由原先的平坦,慢慢变得坚硬崎岖,坑洼不平。
愈是靠近,脚下岩石便愈显嶙峋,大者尖锐,小者细碎,甚至还有长着苔藓的,故而行走不快,只得摸索缓行。
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也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流水声,似乎附近有河流。
再近些,眼前的景象才彻底清晰。
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前燃着一堆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周围的黑暗。
篝火边搭着几个简陋的棚子,就倚靠在山洞边的山体上,用料是些粗细不一的树枝和破烂的油布,勉强能遮风避雨。
隐约间,还能听到草丛里窸窣的虫鸣。
此地的季节显然与现实不同。
山林间的夜风虽然有些凉,但和冬日寒风相比,这一丝春夏之时的潮气根本算不得什么。
篝火边,只有两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女孩,正蹲在火边,正试图从燃烧的柴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火焰的木条。
另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则蹲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孩的动作,也不动手帮忙,似乎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感觉。
这两个孩子装扮都差不多,头发胡乱地用草茎束着,穿着粗布短褐,裤腿挽到小腿肚,脚上是一双粗糙简陋的草鞋。
他们看起来就与农家里那些爱惹事整日调皮捣蛋,但是干活时手脚利落的孩子差不多。
若不是苏却看得仔细,那女孩的装扮与动作看起来与蹲在旁边的男孩并没什么分别。
这时,女孩成功抽出了木条,火才烧到前端,她横拿,火苗在她手中跳跃,映亮了她通红的脸。
她举着这根火把,开始绕着篝火和棚子转悠起来,这里照照,那里看看。
虽然行动略有冒失,但苏却借着这移动的火光,得以观察四周的环境。
他们确实身处野外,而且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篝火与棚子都已经处于相对平坦的地方了,旁边乱石嶙峋,还有齐腰高的草丛。
苏却摸索过来的一路,竟然还算是好走的一条道了。
举着火把的女孩很快发现了站在阴影边缘的苏却。
她脚步一顿,随即大步走了过来,将手中燃烧的木条往前一横,火苗几乎要蹿到苏却脸上。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孩清脆,反带几分沙哑:“喂!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知道这里是哪里不?你来这儿有什么目的?”
问题如连珠炮般而来。
那男孩也立刻跟了过来,绕着苏却转了两圈,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
苏却的脸向后移了几分,避开火苗,扫了二人一眼,便径直从他们身侧走过,至篝火旁寻了块平整大石坐下。
“苏却,是个捕头。”她回答道。
男孩闻言,连忙笑嘻嘻地凑到苏却旁边,也找了块石头坐下,歪着头道:“你这么年轻,开口竟敢说自己是捕头?别是唬我们的吧?”
他语气轻松,眼睛却滴溜溜地转。
还在说着话,竟突然伸手,朝着苏却搁在膝上的手腕抓来。
苏却甚至没有抬眼,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手的刹那,将自己的手向胸前一收,两个膝盖一分,男孩直接扑了个空。
他反应过来还想继续去抓的时候,却被苏却捏住手往反方向一扭。
“啊呀呀呀呀,疼疼疼,松手松手。”男孩吃痛叫起来。
苏却便松开了。
可他依旧不老实还想继续试探,另一只手从他身侧袭来。
苏却抓住他的胳膊,在肘部附近的穴位弹按了两下,男孩只觉手臂一阵酸胀酥麻,暂时动弹不得。
随即苏却屈指,在男孩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叩,算是告诫。
男孩脸上嬉笑的神色顿时僵住,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非但不恼,眼睛反而更亮了。
旁边的女孩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将火把扔回篝火堆里,抱着胳膊看向苏却:“就算你身手好,是真捕头,又如何?不也一样莫名其妙困在这鬼地方,看样子也出不去,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这么厉害,要不当我师父吧?”那男孩则兴冲冲地又凑近了些,几乎挨着苏却坐在地上,脸上堆起笑容:“这位……捕头大人?您贵姓啊?我叫汪乐安,认识的人都叫我安子,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点世面的。”
他见苏却面无表情,连忙改口:“要是不愿意当师父也不打紧,我看咱俩年纪相差不大,拜个把子也行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苏却侧过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嘿,你这人,怎么……”
汪乐安刚想发作,旁边又有人摸索着过来了。
走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皮肤黝黑,身形不高,但粗壮结实,几步走来沉稳有力,一看便是干惯了力气活的好手。
另一边,则走来一个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也是农家劳作女子的打扮,深色衣裙,袖口挽起,眼神清亮,行动间透着一股利落劲儿。
苏却一直留意别人,这时也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也换上了一身颜色灰扑扑的衣物,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草鞋。
这装扮,倒像是个搬货造屋修路筑桥的民夫。
不多时,又从另外两个方向陆续走来两名男子。
两人年纪看起来与苏却差不多。
一人抬头挺胸,神色中有几分傲慢,但衣服上左一块黑右一块绿,还有撕破的地方,显然是过来之时摔了一跤。
另一人则面容愁苦,有些沉默。
他们各自在篝火边找了木桩或平整的石头,坐下,正好将篝火围了一圈,位置不多不少,如同早已安排好一般。
众人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互相交谈询问,一阵的脚步声自山洞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穿着长衫身形瘦高的男人,从旁边的黑暗里走了出来。
正是那位客栈的掌柜。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光映着他似笑非笑的脸。
“人齐了。”
短短三字,让篝火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掌柜环视在场所有人,道:“此番召诸位前来,是为修桥。”
“什么?修桥?”女孩满脸惊疑,忍不住问道。
掌柜置若罔闻,继续道:“此地名为断龙涧。月前连降暴雨七七四十九日,山洪如龙,将原有桥梁冲垮。可此桥乃连通内外之咽喉,是通往山外唯一途径,商旅往来,粮盐输送皆赖于此。而今洪水虽退,但此桥依旧破损,七日后,若桥未能修复如初……”
他顿了一顿:“山中居民将困于此地,内外永隔。”
“……”众人沉默。
掌柜嘴角一提,道:“往后七日,此地便是诸位歇脚之处。一日三餐自有供给,修桥器具也一应提供,如还有其他需要,也可以来寻我。”
接着他依次介绍了寿命兑换的物品,每说一项,他都会停顿片刻,似是给众人消化时间。
篝火旁有人脸色发白,有人眉头紧锁。
掌柜继续介绍道:“每日劳作自卯时始,酉时止。期间如何分工,如何修筑,皆由诸位自行定夺。诸位命筹以每日工钱结算,每日劳作归来后发放,排名末位会有末位之祸,望诸位慎之重之,诸劫可破。”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提着灯笼转身,朝着黑暗深处走去,光点越来越远,最终被黑暗完全吞没。
篝火旁陷入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潺潺水流声。
听完这一席话,在场几人都有些发愣。
劳工?修桥?
女孩反应半天后,才回过神来冲着掌柜离开的方向大叫:“回来,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寿命什么末位,都是什么意思?修什么桥……什么桥……桥……桥?”
她的声音激起层层回音,却无人回应。
已经对此事有经历的人,脸上虽也有凝重,却更多是戒备与思索。
彼此间目光短暂接触,又移开,再对视,客气而客套地开始低声与身旁的人试探着交谈。
那位农家女打扮的女子此时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灰尘,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她微微一笑,向苏却走了过来,在旁边一块小石头上坐下,主动招呼道:“这位公子,我姓罗,名潇苇。如不见外,你可以直接可以叫我潇苇。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苏却抬眼看她。
这女子眼神清正,笑容坦然,虽穿着粗布衣服,言谈举止却十分从容。
“苏却。”她简单答道。
“苏公子有礼了。”罗潇苇点头,“我见苏公子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又寡言少语,”
她说着,瞥了一眼原先坐在她附近,此刻正对着另一位男子滔滔不绝的年轻男子,道:“想来应是行事稳妥之人,比某些浮躁傲慢之辈,瞧着可靠许多。”
苏却闻言,神色未变,直接道:“多谢。可我不与他人合作。”
罗潇苇并不意外,脸上笑容反而加深,道:“无妨。我所求也非结盟,不过是希望彼此间莫要无故相害,若能偶尔交换个消息,提个醒,说几句关心的话,茫然之时,也算有个伴,不至于太过孤立无援。苏公子以为呢?”
苏却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
罗潇苇观察着她的神色,忽然压低声音,悄声道:“而且,苏公子,我觉得……你或许,会对我感兴趣。”
“哦?为何?”苏却问道。
罗潇苇身体微微前倾,附在苏却耳畔,一字一句道:“因为这个地方,我认识。在现实之中,我曾经来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过桥(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