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阳县到乌泥村导航上显示八十三公里,预计三小时后到达,但一行人六点多出发,十二点才到,道路太颠簸不平,弯弯曲曲,窄小的路看的好音心惊胆战,总觉得车子不可能过去,但车子哐哐当当蹿了过去。
到了村里,张翙冲下车,捂着胸口,弯腰冲着一道长满杂草的浅沟呕吐,昨夜的晚饭没吃多少,早消化干净了,早上也没吃饭,肚子里没有东西能吐,只在那难受的干呕,感觉下一秒能晕死过去。
小陈也是脸色苍白,扶着车门说不出话来。
好音缓了好一会儿,拿出几瓶水,递给司机和小陈,然后又来到张翙这边。
“没事吧,喝口水压一压。”
张翙张着嘴巴,接过水喝了一口,有气无力说:“……我这辈子不想再坐五菱宏光了。”
来乌泥村,本来是想鼓励鼓励好音积极对待人生,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自己差点晕死在途中。
乌泥村的村长是个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用了很长时间,有一根腿用胶带绑住了,身材粗实,穿着黑色棉袄,蓝牛仔裤,扎低马尾,肤色是土地的颜色,五官像是被磨平了一样,只有厚厚的嘴唇凸了出来。
她身后是高低不平的石台,站了许许多多看热闹的村民,还有爬在树上、窗户上、石头上的小孩们。
“你们好,来这个地方,很辛苦吧。”女村长拘谨又激动,见到好音时愣了一下,又继续热情说:“去村委会休息会儿,喝口水,大娘们还做好菜了,等你们去吃来。”
张翙摆摆手,脸色青白青白的,她想着山路不好走,下午还要早点回去,不能为了吃饭耽误时间,客气地说,“村长,谢谢你的招待,但我们主要是来看看被资助人的,看完就回去,别麻烦大家忙活一顿了。”
好音遇到生人,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跟在张翙身侧,礼貌地微笑。
目光悄悄转向村长身后的村民,他们穿的衣服都很暗沉,灰扑扑,像是糊了一层脏污,即使是红色,穿在身上也变得暗淡,他们肤色黝黑,脸上布满风吹日晒的沟壑,看着好音她们,都咧着嘴唇,挂着憨厚朴实的笑容。
房屋是黄泥墙,低矮破落,瓦片在冬日的寒光下,黑沉枯燥,院子用石头堆积成圈,是用手一块一块搬来,然后日复一日砌成墙垣,那些房子歪歪斜斜,透着股挥散不去的穷破之气,与面前站着的村民毫无冲突的融合着。
多看一眼,好音的心就觉得沉重一份,之前的新奇感迅速消褪,她被裹挟在村民含着期盼希冀的目光中,嗓子哽住了,心情变得低落愧疚。
女村长领着他们穿过房子与房子中间的一条窄小不平的土道,一会儿上坡,一会儿拐弯,是不是提醒她们当心脚下。
“村长,你是乌泥村的人吗?”张翙听这位女村长说着正儿八经的普通话,于是问了一嘴。
“是啊,我出去上过大学,毕业后,又回来乌泥村当村长。”女村长笑着回答。
小陈说:“怎么不留在外面工作,这里应该很不方便吧。”
迎面走来一个背着筐的老人,跟她们打了声招呼,说得方言,好音一点也听不懂,女村长停下,跟老人说了几句,也是方言,但看她频频看几人的样子,应该是在介绍。
等那老人走后,女村长说,“这几年村里通了水电,大家的生活比以前方便多了,能为乡亲们做点什么,让我觉得比在外面工作更有意义。”
小陈听完后,沉默一瞬,由衷说:“是我见识太肤浅了。”
好音问:“村里除了务农外,没有别的经济收入来源吗?”
女村长目光黯淡下来,“年轻的能出去找点活干,四十岁以上的,年纪大,又不会讲普通话,到了外面人家也不愿意要,只能在山里种地养活一大家子。”
好音又沉默起来,神色变得惨然。
“到了,”走了一段路,女村长指着眼前出现的矮屋,“李美美家,我们村里最困难的一户。”
木头和黄泥搭建出了两间相连的屋子,其他人家好歹会用石头垒出个小院,而这家的房子就突兀的展现在几人面前,一扇窄小脱色的黑木门,两口方正的窗户用木棍间隔开,日光被分割成一条一条。
刚一进去,好音就觉得黑沉沉看不清事物,等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地缩在角落里,手中拿着一根柴火,正在土坑里添火做饭,上面吊了个黑漆漆的铁锅。
“美美,做饭呢,你爷爷呢?”女村长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柴火,替她烧着火。
小女孩见到熟悉的人,呆呆的表情动了起来,小声朝村长说:“上山去了,捡柴火。”
“去了多长时间了?”
“好久了,快回来了。”
于是三个人退出来,在门口等着家长回来,等了十来分钟,张翙冻得受不了,在原地直跺脚,那屋里更冷,跟个冷窖一样,又黑沉沉的,站一会就觉得难受。
张翙觉得等下去不是事,提议说:“要不咱去下一家吧,等回头再过来。”
好音半转上身,视线穿过窄门,在压抑的矮屋里,看见一星火光亮了起来,慢慢生出越来越大的火,火光照亮小女孩瘦小的侧脸,她干黄的脸颊沾了黑灰,睫毛很长,眼珠很黑,看人的时候,呆滞迟钝,还有化不开的忧郁。
好音见过的十一二岁的小孩,都是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可是美美颠覆了她的认知,她觉得这很残忍,站在这个地方,看一个应该上学的小姑娘,蹲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生火做饭。
“好音!”张翙叫她一声。
“嗯,”好音回神,“要走吗?”
“回头再过来,我去屋里叫村长。”小陈说。
“你冷不冷啊?”张翙靠在她身边,掏出发红的手掌,“我看住这种屋子,还不如住山洞,根本挡不了寒风,他们冬天到底怎么过来的。”
好音没有说话,刚刚美美穿得灰扑扑的棉袄,又小又紧,已经看不出曾经的颜色,这种衣服,真的能保暖吗?
女村长走了出来,跟美美说了情况,然后带着几人往下一家去。
走了没多远,听见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好音转过身,惊讶地看见待在黑暗中的美美,跑了出来,跟在她们身后,那双大眼睛睁得很大,含着一种很深的情绪。
“美美,你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吗?”怀好音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半蹲下身,柔声说。
美美眼里忽然涌出清澈的泪光,这时她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充满天真的乞求,望着好音的脸,声音稚嫩,用生涩混着方言声调的普通话,着急说,“姐姐,我想上学,村长说,你可以让我上学,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以前上过学,我会背诗,会算数,老师还夸过我,姐姐,求求你们不要走,我上山找爷爷……”
她说着哽咽起来,充满哀求与期待地看着面前的怀好音。
好音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然后伸出胳膊,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摸着她干燥发柴的长发,温声说:“你一定会上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你都会上的,相信我。”
女村长走了过来,轻轻拉开美美,用方言安慰她几句,再次讲清楚,她们还会再过来,让她在家等一会儿。
几人往东边走,美美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小小的身影,破旧的红棉袄,在寒冷的冬天,像等待盛开的梅花。
好音回头招呼她回家吧,说了好几次,她还是一动不动守在那里,走下一个土坡,再回头,看不见美美的身影,好音担心她会一直站在那里。
“学校在哪里?”张翙问。
“最近的小学在田哥村,离这七八公里,孩子们要走两小时的山路才能到。”村长苦涩一笑。
“不怕你们笑话,”她目光坦荡,继续说:“我今天其实也是想让几位捐些钱,我想在这里办一所小学,我们村里和周边村子的小孩,都不用跑那么远去上学。”
好音点点头,“需要多少钱啊?”
这笔账村长已经算了很久,她有条有理地把建校的大体花费讲给三人听,最后为难道:“……拢共加起来需要一百五十万左右。”
去年怀家花了八百多万给长海某高中捐了一座科技教学楼,这一百五十万建一所学校会不会太少了些,怀好音思考片刻,抬眼笑着说:“我捐三百万,建造材料一定要安全合格,后期如果不够的话,您可以再联系我。”
她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全捐出去也无所谓,能够让这些孩子的人生好一些,对她来说,比卡里躺着的一串数字更有意义。
村长听到她的话,愣了好长时间,她没听错的吧,是三百万,不是三万三十万,是三百万啊,巨大的惊喜砸得她完全失去了语言,感激地望着好音,嘴唇颤抖,“不,不,不用这么多钱,只是几间房子,课桌课本老师,这些对孩子们来说,就足够了。”
“如果有剩余的话,请用在其他没办法上学的孩子身上。”好音轻轻说,拍了拍村长的肩膀,她一个女人能在深山扎根这么长时间,所付出的东西,要比她捐出的金钱更有价值,更有力量。
“谢谢,真的谢谢。”
……
第二家是一个要上初中的男孩,瘦瘦高高,穿一身秋季的运动外套,里面套着好多件单衣,就是没有棉衣。
他站在门口等她们,男孩的父亲穿的是灰色的劣质西服,衣服有些宽大,越衬得人像根麻杆,套着宽大不合身的衣服,在冷风中飘飘荡荡。
好音张翙一踏进院子,男孩的父亲便抢步来到二人面前,弯折着腰身,看见是两个漂亮鲜丽的姑娘,顿住要握手的动作,局促不安地看着她们。
好音把手放进他的手掌,轻轻摇了摇,“你好,我是好音,她是张翙,我们是来看望您和您的儿子。”
张翙也和他握了握手。
村长走上前,又和他说着方言介绍了一遍,他热情的说着两人听不懂的话,伸胳膊把两人往屋里送,小陈跟在她们身后,屋子太狭小,一下子进去三个人,已经显得拥挤,他看了眼,选择站在门口。
屋里里有张床,靠在小窗户边,男孩的母亲躺在床上,目光热切激动地看着进来的几人,伸手扶着床沿,想把腿放下去,但力气不够,男孩看见后,走过去,帮母亲把失去知觉的腿放下床,拿来一个矮凳,让她踩着。
床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个看起来同龄的男孩听见动静,从垂着深蓝帘布的里屋走了出来,看见如白玉珠一样的客人,羞怯不安地跑到哥哥身旁。
村长又和好音介绍说,“这是李争,明年上初一,孩子学习一直很好,也爱上学。”她又看向床上的女人,“前年,孩子他爸出去工作受了伤,只能回家种地,他母亲生病,下肢瘫痪,现在也躺在床上,家里实在供不起三个小孩,只能让大的下来干活,帮衬家里。”
又拍了拍李争的胳膊,让他说句话。
“我,我叫李争,是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的那个争,我今年十四岁,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当过……六年的班长,”他为自己土里土气的口音自卑,眼睛盯着脚尖,手背在身后,“我想……上学。”
张翙问:“你们初中在哪里?”
提起初中,李争眼睛闪了闪,“在镇子里,走路的话,快一点三个小时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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