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莱区的公寓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血腥味已经被罗蕾莱调配的刺鼻化学试剂味道覆盖,但那无形的恐惧还弥漫在空气中。诺曼洗刷了无数遍,皮肤泛红,仿佛想褪去一层皮,但他眼底的混乱与某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却无法轻易洗去。
奥雷诺站在窗边,背影僵硬,望着楼下街道上偶尔驶过的德军车辆。他刚刚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其他人——案子被汉斯·兰达亲自接手,然后……结了。以“证据不足,无法侦破”的理由。
一片死寂。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诺曼。他声音沙哑,带着种破碎的平静,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每个人心头的问题。
“他为什么放过我?”
奥雷诺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你应该问,他为什么没有当场毙了你,或者把你扔进审讯室,直到你吐出最后一口气,连同你那个‘红死魔’一起。”
“所以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诺曼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挫败和不解。
“他找到了证据,对吧?他那种人,不可能找不到!他明明可以……”
“因为母亲。”
奥雷诺猛地转过身,绿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悲哀的情绪——有屈辱,有愤怒,还有深深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他盯着诺曼,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你这张脸,你这双眼睛里,有她的影子!因为你的血管里,流着在另一个世界属于她的血!”
他几步走到诺曼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尖锐而残忍:
“你以为他是在放过你吗,诺曼?不!他是在放过‘奥德莉·凯普莱特’可能存在的另一部分!他是在对他永远失去的、再也无法触碰的妻子进行赎罪!他容忍你的存在,甚至容忍你这次疯狂的杀戮,不是因为你诺曼·克里瑟洛有多特殊,更不是因为你那个‘红死魔’值得欣赏!仅仅是因为你是我母亲在那该死的平行世界留下的一个倒影!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却又因为与母亲相关而无法亲手毁灭的瑕疵品!”
诺曼怔住了。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
他的幸存,不是基于自身的任何价值或力量,而是借了一个早已逝去之人的光,寄托在那个偏执男人病态的深情上。
“他看你的眼神……”
奥雷诺继续无情地剖析着,仿佛要将这份屈辱烙印在诺曼心里。
“与其说是在看一个杀人犯,不如说是在看一件与她相关的瓷器。他厌恶你的失控,你的肮脏,你的血腥,但只要你还能折射出一点点她的光芒,他就下不了手彻底砸碎你。”
一旁的奥蕾莉亚脸色苍白,她想拦住奥雷诺,别让他说下去了……
诺曼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却仿佛依旧沾满血污的双手,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所以……我成了靠着一张脸,和一段不属于我的血脉……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他抬起眼,看向奥雷诺。
“那么,你呢,我亲爱的哥哥?你在他眼里,又是什么?一件完美继承了兰达姓氏、却永远无法取代母亲位置的工具?”
奥雷诺的表情瞬间冷了下去,但最终,他没有反驳,只是转回身,再次面向窗户,将所有的情绪隐藏在那挺直的脊背之后。
公寓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公寓里的沉默,让罗蕾莱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飘回了那个在汉诺威的庄园里,被无形规则束缚的童年。
母亲去世的这十五年里,父亲汉斯·兰达对她和哥哥奥雷诺,与其说是抚养,不如说是管理。他为他们提供最优渥的物质条件,最严格的教育,将他们塑造成符合兰达家族身份和帝国期望的模板。他像是在下一盘棋,而他们,是他棋盘上重要还需要精心摆放的棋子。
爱?
罗蕾莱在记忆的数据库里检索着这个词汇的定义。输入“父亲-汉斯·兰达”,关联词条是“期望”、“纪律”、“价值评估”、“偶尔的审视”。
输出的结果,与“爱”的核心参数匹配度极低。不,他爱他们不多。那偶尔流露出的、温和的瞬间,与其说是父爱,不如说是透过他们,看到了母亲奥德莉的影子后,产生的半点对亡妻的愧疚,以及短暂的情绪波动。那波动细微得如同仪器上的误差,很快又会被绝对的理性覆盖。
她记得很清楚。在学校里,因为没有母亲,她和奥雷诺成了其他孩子孤立和暗中欺凌的对象。那些窃窃私语——“没妈的孩子”、“谁知道她妈妈是怎么死的”……这些话不断打击着他们。
奥雷诺从小就像个小大人,默默承受着,用冰冷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而罗蕾莱,则试图用书本和数字构建不受干扰的世界。
父亲从未问过他们在学校是否开心,是否有朋友。他的关心只体现在成绩单和老师的评语上,关乎表现,而非感受。
直到有一次,奥雷诺,也许是积压了太久,也许是想试探那渺茫的可能,在一次晚餐后,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父亲说。
“学校里……有人说我们没有母亲。”
汉斯·兰达正在看文件的手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金棕色的眼眸看向儿子。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兰达亲自去了学校,穿着他那身令人不寒而栗的制服。
罗蕾莱和奥雷诺被要求待在教室,但他们能想象那个场景。后来,他们从战战兢兢的同学和老师隐约的议论中拼凑出了一些片段。
据说,父亲并没有咆哮,他的声音甚至算得上平静。
他们听到的传言是,父亲对校长和那位放任流言的班主任说。
“……这不仅是对我亡妻奥德莉·凯普莱特女士的不尊重,更是对汉斯·兰达,以及兰达家族的不尊重。”
他没有提孩子们受到的伤害,没有提校园霸凌的丑恶。他将这件事定性为对亡妻和家族荣誉的冒犯。
风波很快平息了。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议论他们。但他们和同学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壁却变得更厚、更高了。
罗蕾莱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眼前沉默的奥雷诺,看着依旧沉浸在屈辱与愤怒中的诺曼,还有忧心忡忡的奥蕾莉亚。
“或许我们该去‘鹿角’酒馆坐坐,喝点什么。”
没有人反对。
即使是奥雷诺,也默许了这个提议,他或许也需要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四个年轻人到了酒馆。
奥雷诺难得没要牛奶,而是点了杯白兰地。罗蕾莱喝的是果汁,诺曼依旧威士忌,奥蕾莉亚什么都没要。
“我不得不提我父亲了。”
诺曼开口了。
“通过我母亲的挚友,我知道他们婚前很恩爱,我的父亲亲手养大了我的母亲——是的,我母亲比我父亲小十四岁。母亲曾被过继到那死鬼膝下抚养。后来把她养大了,他也就爱上了她……我们那个年代□□是违法的,父亲不惜花了重金把自己和母亲的血缘关系‘洗’干净。然后他们结婚了。”
奥雷诺沉默地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自己父亲那基于征服欲和珍藏癖的“爱”,还是诺曼父亲这种源于控制和养成欲的“爱”,都给他们的母亲奥德莉带来了灾难,并最终导致了她们同样早逝的悲剧。而他们这些孩子,则成了这种扭曲关系最直接的继承者和受害者。
“好了,好了,先生们,别再提这么沉重的话题了。”
罗蕾莱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先生们,别再提这么沉重的话题了。”
罗蕾莱拍了拍手,那动作不像是在调解气氛,更像实验室里拍掉仪器上的灰尘。她扶了扶厚重的眼镜,金棕色的眸子在镜片后眨了眨,视线在奥雷诺和诺曼之间来回移动。
“根据我的观察分析,继续深入探讨两位父亲的行为模式及对母亲造成的负面影响,只会导致当前环境下的情绪熵值持续增高,并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冲突概率上升。这不符合散心的核心目的。”
她用宣读实验报告的语调说道,然后,她突然将目光聚焦在诺曼脸上,带着纯粹的好奇,话锋一转。
“诺曼,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提到的洗掉血缘关系的具体操作流程。在当时的法律和生物鉴定技术条件下,这是如何实现的?伪造户籍文件?收买政府官员?还是利用了当时血缘鉴定技术的局限性?这其中的社会工程学应用非常值得研究。”
“……”
诺曼被她问得一怔,脸上的阴郁和自嘲都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发现那些酝酿好的、关于痛苦与背叛的激烈言辞,在罗蕾莱这过于学术的追问下,突然变得无处安放,甚至有点滑稽。
奥雷诺握着酒杯的手也顿住了。他原本沉浸在那种同病相怜的沉重里,此刻却被姐姐这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看着诺曼那一脸噎住的表情,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又强行压了下去,只是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白兰地,借此掩饰情绪。
连一直沉默的奥蕾莉亚都忍不住微微侧头,掩饰性地用手指抵住了嘴唇。
罗蕾莱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多么重要的情绪宣泄,她见诺曼不回答,便又转向奥雷诺,继续用她那探索真理的语气问道。
“还有,奥雷诺,父亲当年为母亲购置的那些产业,其资产转移和税务规避手段,你有相关记录吗?我认为这其中涉及的金融操作,即使在现在也可能具有参考价……”
“罗蕾莱。”
奥雷诺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语气有些无奈的疲惫。
“那些文件,属于最高机密。”他实在不想在这样一个场合,讨论自己父亲是如何用经济手段捆绑亡妻家族的。
“哦,机密。”
罗蕾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但眼神里还带着点没能满足求知欲的遗憾。
酒馆里原本几乎要凝结的气氛,被罗蕾莱这通完全跑偏的“学术探讨”莫名地搅散了。沉重的悲剧性依然存在,但此刻却蒙上了一层荒诞的色彩。
诺曼看着一脸认真的罗蕾莱,又看了看表情古怪的奥雷诺和奥蕾莉亚,最终失笑般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威士忌,这次是真的带着点释然,喝了一大口。
“算了。”
他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叹息。
“跟你们这些家伙在一起,连悲伤都他妈的显得有点不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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