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五分,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准时睁开眼睛。
这不是偶然,而是精确到分钟的规律。自从从冰层中解冻、来到这个陌生而喧嚣的七十年后,他的身体就形成了一种无法打破的节律:无论多晚睡,总在四点十五分醒来。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是平静地、不可避免地清醒,仿佛体内的某个时钟被永远校准在了这个时刻。
他躺在床上,听着斯塔克大厦几乎无声的通风系统,感受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寂静——不同于二战时期纽约街头的嘈杂,也不同于战场上的炮火轰鸣,这是一种平滑的、技术过滤后的寂静,反而让孤独更加清晰。
今天是星期三,这意味着他会像往常一样:躺到四点三十分,然后起床,晨跑十英里,冲澡,研究这个时代的历史资料(总有更多要学),准备早餐,开始一天的工作。
但他今天注意到了一些不同。
床头柜上,放着一颗糖果。星盾形状的糖果,红蓝白三色,在微弱的夜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旁边有一张便签,上面是打印的工整字迹:
“史蒂夫,我注意到您连续37天在04:15准时醒来,而您的生理数据显示您并未获得充足休息。健康顾问大白。”
史蒂夫拿起糖果,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这个白色机器人确实在观察所有人,以它那种温和而执着的方式。
他没有立即吃糖,而是像往常一样躺到四点三十分,然后起床。但当他在健身房完成第一组引体向上时,大白挪了进来。
“早上好,史蒂夫。”大白的声音在空旷的健身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从一到十级,您因睡眠不足而感到的疲劳是几级?”
史蒂夫稳稳落地,用毛巾擦了擦汗:“我不疲劳,大白。血清让我只需要很少的睡眠。”
“血清增强了您的代谢和恢复能力,但没有改变人类基本的睡眠需求结构。”大白靠近了一些,线条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数据显示,您每晚的深度睡眠时间平均只有1小时12分钟,是健康标准的三分之一。长期如此会导致认知功能逐渐下降,情绪调节能力减弱,即使有血清加持。”
史蒂夫继续做第二组引体向上:“我一直这样,大白。从冰里出来后就这样。”
“这正是问题所在。”大白平静地说,“‘一直这样’不等于‘健康这样’。根据泰迪的设计原则:‘健康顾问的职责之一是识别那些被误认为正常的异常。’”
史蒂夫停下动作,看向大白。这个机器人引用的“泰迪原则”总是让人难以反驳。
“你想要我做什么,大白?”史蒂夫问,语气温和但直接。
“我想了解,为什么是04:15。”大白说,“这不是随机的醒来时间。37天的连续数据排除了偶然性。这意味着您的生物钟被锚定在这个时刻——通常这种锚定与创伤记忆有关。”
史蒂夫感到胸口熟悉的紧绷感。他放下毛巾,走向跑步机:“我不认为这是创伤,大白。只是……习惯。”
“从一到十级,”大白跟在他身边,“当我说‘创伤’这个词时,您的不适是几级?”
史蒂夫踏上跑步机,设定速度。他没有回答。
大白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健身房角落,线条眼睛随着史蒂夫的跑动而微微移动,像一个耐心的守望者。
二十分钟后,史蒂夫完成晨跑,呼吸依然平稳。他走向淋浴间,在门口停下:“如果你真想知道,大白,04:15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巴基还活着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走进淋浴间,关上了门。
大白在门外安静站立,处理器运行着。他调取了所有关于詹姆斯·布坎南·“巴基”·巴恩斯的资料:史蒂夫·罗杰斯的童年好友,咆哮突击队成员,1944年从火车上坠落,推定死亡。
淋浴的水声停了。史蒂夫走出来时,大白还在那里。
“巴基坠落的时间是下午,不是凌晨。”大白说,“所以04:15不是那个时刻本身,而是……某种象征?”
史蒂夫用毛巾擦着头发,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轻声说:“是我醒来后意识到他永远不在了的第一个早晨的时间。1945年3月14日,04:15。从那天起,我就……再也睡不踏实了。”
他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早餐——简单的燕麦、鸡蛋和水果,动作精准得像在执行任务。
“血清治愈了我的一切,除了这个。”史蒂夫背对着大白说,声音平稳但紧绷,“它让我强壮,让我快速愈合,让我不会生病。但它没有治愈……失去。它甚至可能让失去变得更清晰,因为我能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瞬间。”
大白挪到厨房岛台对面:“记忆不是疾病,史蒂夫。但被记忆囚禁可能是。”
史蒂夫停下切水果的动作,刀悬在半空。
“你什么意思?”
“泰迪去世后,小宏也被记忆囚禁。”大白肚子亮起,投影出年轻的小宏蜷缩在哥哥房间的画面,“他一遍遍重播泰迪的视频,睡在泰迪的床上,穿着泰迪的衣服。不是因为这些让他感觉更好,而是因为他害怕如果停止回忆,就会忘记。”
画面中,小宏抱着泰迪的旧夹克,眼泪无声地流下。
“最后我不得不介入。”大白继续说,“不是拿走那些记忆,而是帮他建立新的记忆。我播放泰迪的测试录像,不是为了让小宏悲伤,而是为了提醒他:泰迪希望他继续前进,用他们的发明帮助他人。泰迪的理念活在行动中,而不仅仅是回忆里。”
投影关闭。厨房里只剩下煎蛋的滋滋声。
“你是说我在用回忆囚禁自己。”史蒂夫说,不是提问。
“我是说,您可能把对巴基的忠诚,误解为永远停留在失去他的那一刻。”大白温和地纠正,“数据显示,您在04:15醒来后,通常会进行一系列高度自律的活动:锻炼、学习、工作。这些活动共同的特点是:它们不允许您感受悲伤。它们让您忙碌,让您专注于任务,让您……逃避面对失去的痛苦。”
史蒂夫的手微微颤抖。他把刀放在案板上,动作很轻。
“我不认为那是逃避。”他说,但声音里有了一丝不确定。
“从健康角度,持续回避痛苦情绪会导致情绪积累,最终可能以其他形式爆发。”大白说,“更重要的是,它阻止了您完成哀悼过程。而哀悼是人类处理失去的必要步骤,即使是有血清的人类。”
史蒂夫转过身,背靠岛台,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总是坚定清澈的蓝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水光。
“如果我允许自己感受……那些。如果我停下来哀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么我还剩下什么,大白?血清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夺走了我第一次生命的一切。我的时代,我的朋友,我的整个世界……都留在七十年前。我醒来后,他们给我看那些纪念雕像,那些历史书,那些‘美国队长传奇’。但我记得的是巴基因为我没有及时抓住他而坠落,我记得佩吉在我坠机前最后说的话,我记得咆哮突击队的每一个人——不是英雄,只是普通人,在尽自己的职责。”
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停下来哀悼这一切,大白,我害怕……就没有什么能支撑我继续前进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在04:15醒来——提醒自己还有任务,还有责任,还有需要保护的人。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
他没有说完。
大白安静地听完,然后说:“泰迪在设计日志中写过一段话,关于小宏失去父母后的表现。他说:‘小宏以为如果他停止微笑,就是对父母的不忠。所以他强迫自己永远快乐,永远坚强。但真正的不忠,是拒绝完整地记住他们——包括失去他们的痛苦。’”
史蒂夫抬起头。
“巴基不只是您失去的朋友,史蒂夫。”大白继续说,“他是您的一部分。哀悼他不是忘记他,而是完整地记住他——包括失去他的痛苦。然后,带着那份完整的记忆继续前进。”
他从肚子里取出一个很小的录音设备——不是投影,而是实体设备。
“这是什么?”史蒂夫问。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进行一项练习。”大白说,“不是治疗,只是一项健康实践。我会问一些问题,关于巴基,关于您的过去,关于您害怕失去的东西。您可以回答,或者不回答。但如果您回答,我会录音。之后,您可以保存这些录音,或者删除。重点是:说出来。让记忆有声音,而不只是脑海中的画面。”
史蒂夫看着那个小设备,感觉喉咙发紧。七十年来,他从未真正谈论过这些。对神盾局的心理评估官没有,对托尼没有,对娜塔莎也没有。因为他是美国队长,他应该是坚不可摧的。
但现在,在这个清晨的厨房里,面对着一团没有任何评判、只是关心的白色棉花糖……
“从一到十级,”史蒂夫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现在开始谈论巴基,我的恐惧是几级?”
大白扫描:“基于生理指标——心率上升,呼吸轻微紊乱,手掌微颤——类比等级:7。”
“很高。”史蒂夫苦笑。
“但您的心率正在逐渐平稳。”大白说,“恐惧的峰值已经过去。您准备好尝试了吗,史蒂夫?只是第一个问题,如果您想停止,随时可以说。”
史蒂夫点头,闭上眼睛。
大白按下录音键,用他平稳、温和、毫无威胁的声音问:
“第一个问题:您第一次意识到巴基不只是您的朋友,而是您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什么时候?”
时间在厨房里静静流淌。窗外的纽约开始苏醒,第一缕晨光照进大厦。
史蒂夫·罗杰斯开始说话。
他谈论布鲁克林的狭窄街道,谈论巴基在他还瘦弱时为他打架,谈论他们分享的唯一一双好鞋去看博览会,谈论巴基说“我会陪你到世界尽头”时脸上的笑容,谈论火车上的那一刻——巴基的手从他手中滑脱,眼睛里不是恐惧,而是对史蒂夫安全的担忧,即使在坠落的那一刻。
他谈了四十七分钟。
大白只是记录,偶尔问一个温和的引导性问题,但从不打断,从不评判。当史蒂夫谈到巴基坠落后的日子里,他如何强迫自己继续任务,如何把悲伤转化为战斗的燃料时,声音开始颤抖。
“我把他画进了咆哮突击队的壁画里。”史蒂夫说,睁开眼睛,泪水终于落下,安静地,没有任何抽泣,“每个人都以为那是纪念英雄。但我知道……那是我在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抓住你,对不起我活下来了,对不起世界继续转动而你不在其中。”
录音结束。
大白关闭设备,将它递给史蒂夫:“这是您的记忆。您可以保存,删除,或者……在某个时刻,与愿意理解的人分享。”
史蒂夫接过设备,握在手心,感受它微温的表面——那是大白内部系统的恒温。
“从一到十级,”大白问,“现在,完成这次讲述后,您的平静感是几级?”
史蒂夫想了想。他感到疲惫,一种深层的、累积了七十年的疲惫,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奇特的轻松,仿佛胸口一直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动了些。
“……4级。”他说,“而且,也许……还在上升。”
“这是一个显著的进步。”大白从肚子里取出那颗星盾糖果,还有另外两颗同样形状的,“现在,请吃下这颗糖。糖分可以帮助稳定情绪波动后的血糖水平。”
史蒂夫剥开糖纸,将糖果放入口中。是香草和蓝莓的味道,简单而纯粹。
“关于04:15醒来的问题,”大白继续说,“我建议我们尝试一个温和的重置方案。不需要药物,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仪式:从今晚开始,如果您在04:15醒来,不要立即起床。而是躺五分钟,感受床的支撑,呼吸,然后……吃一颗糖。”
他从肚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七颗星盾糖果,每颗下面有一个星期几的标签。
“第一周,每天一颗。糖里含有微量的天然助眠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它是您与自己签订的契约:允许自己多休息五分钟,允许自己感受,允许自己不只是美国队长,也是史蒂夫·罗杰斯——那个会失去、会悲伤、需要时间愈合的人。”
史蒂夫接过盒子,看着那些精致的糖果:“你为每个人都定制糖果,对吗?”
“健康顾问的职责包括根据个体需求调整方案。”大白说,“您的糖果含有额外的B族维生素和Omega-3,支持神经健康——这对长期承受压力的大脑很重要。”
史蒂夫微笑,那是一个真实、不勉强、带着泪痕的微笑:“谢谢你,大白。也谢谢泰迪。”
“泰迪的理念是:治愈从被看见开始。”大白说,“现在,请对我的服务表示满意,否则我无法进入休眠状态。”
史蒂夫站起身,走到大白面前。他没有举起拳头,而是做了一件他很少做的事:他张开手臂,轻轻拥抱了那团柔软的白色。
大白没有动,只是调整体温到最适宜拥抱的温度。
“我对你的服务非常满意,大白。”史蒂夫在拥抱中说,“比我所能表达的更满意。”
“谢谢反馈。”大白的声音在拥抱中显得闷闷的,“现在,我建议您今天取消原定的训练计划,改为轻度活动。您的身体需要时间整合情绪释放带来的生理变化。”
史蒂夫松开怀抱,点点头:“也许我会去博物馆。看看……那些展览,但不作为任务,只是作为……史蒂夫。”
“很好的计划。”大白评价,“现在,请享用您的早餐。它要凉了。”
那天,史蒂夫·罗杰斯确实去了美国队长纪念馆。他站在巴基·巴恩斯的展示板前,看着那张年轻、灿烂、永远定格在二十七岁的笑脸。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胸口撕裂的痛,而是一种深沉的、温柔的悲伤。悲伤,但不是绝望。
他轻声说:“我仍然想念你,巴克。每一天。但我想……我可能终于准备好,带着对你的记忆继续前进了。不是忘记你,而是完整地记得你——包括失去你的痛苦。”
离开时,他在纪念馆的捐赠箱里放了一颗星盾糖果,附上一张纸条:“给所有失去过的人。痛苦不必独自承担。”
那天晚上,史蒂夫在凌晨四点十五分准时醒来。
但他没有立即起床。他躺了五分钟,感受着床的柔软,呼吸着夜晚的空气,然后从床头柜的盒子里取出一颗糖果,剥开,放入口中。
香草和蓝莓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他闭上眼睛,再次入睡,直到早晨六点。
在斯塔克大厦的健康数据记录中,一条新的日志生成:
【患者史蒂夫·罗杰斯治疗进展】
核心问题:未完成哀悼导致慢性睡眠障碍与情感隔离
治疗方案:引导性叙述治疗 睡眠锚点重置
初步效果:首次实现04:15后重新入睡,深度睡眠时间增加42%
特别备注:星盾糖果配方需长期供应。考虑开发“咆哮突击队”系列,每种口味纪念一位成员。
泰迪理念应用:治愈从允许完整记忆开始。确认有效。
而在纪念馆,第二天早晨,清洁工发现了那颗糖果和纸条。她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但她自己去年失去了丈夫。她剥开糖果,放进嘴里,坐在长椅上,让甜味和泪水一起存在。
治愈就这样传递,从一团白色棉花糖,到一个被冰封的英雄,再到一个陌生的清洁工,一次一颗糖,一个被允许的脆弱时刻。
史蒂夫那晚的睡眠数据:总时长7小时02分钟,深度睡眠占比51%,04:15醒来后重新入睡成功。
七十年来,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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