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前院,行尽九曲廊,暗沉沉的阴云将天地都罩在一片萧瑟中,分明是仲春时节,却叫人无端生寒。
元和景将孝服裹得稍稍紧了些,本想着进屋后能有所好转,却未料刚一只脚踏进门,一股阴森之气便直冲天灵感。
堂内陈设简单,正中央放了口大棺材,牌位是和棺木如出一辙的黑,漫漫天光也只波及到供桌桌角,白烛的微弱残光也将要被吞没在深不见底的混沌中。
丫鬟已经识趣地退下,四下无人的环境让人止不住想起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元和景打了个哆嗦,忙快步走进去跪下,把一摞摞纸钱往火盆里丢。
“祝……咳,夫君啊,虽然你我许久未谋面,我也不知你如今样貌如何、性情如何,有无心仪之人……”
虽然这都是事实,但直截了当说出来后元和景才发现,这桩婚事还真是有够荒谬的。毕竟她如今对祝长生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面容俊朗却体弱多病的小公子身上。
犹记得当时正值腊月,新年伊始,元和景在院子里堆雪人,远远瞧见廊上出现个披着大裘、身形修长挺拔如松,却难掩单薄的少年,正往父亲的书房走。丫鬟说他是大理寺卿的独子,受老爷所邀,今日随父来府上一同过腊八节的。
还有其余的什么细节,她也记不清了。之后年岁渐长各有忙碌,元和景又是个玩心大的,于公于私都难与大理寺少卿这样的人物产生交集。
除了十一岁那年从天而降的这门亲事。
思绪回笼,当年再如何,如今也只能道一句物是人非。欢快燃烧的纸钱将火苗堆起老高,总算给屋子里添上点温度。元和景默了片刻,才又开口: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我们已有半日夫妻之名,那也算是有五十日的恩了。看在这份上,你就莫要再编些昨夜那样的梦吓我了。这些钱你都拿着,黄泉路还是要一个人走嘛,两个人多挤啊……”
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元和景又想起自己将要独守空闺、郁郁而终的未来来,心头不禁涌上些许惆怅。丢下最后一摞纸钱,她又道:“若是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日后能寻得良人不愁吃穿吧,你放心,即便是和离后我也会年年给你烧纸钱的。”
一阵阴风忽而平地起,吹得烛火忽明忽灭地闪,元和景心头微震,忙问:“你……你真能听到?”
风声散去,棺椁安然立于原地,牌位边角依旧尖锐而冷硬,毫无变化发生。
元和景却突然激动起来,跪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如此我便当你答应了,多谢多谢,好人有好报……”
思绪流转间,元和景想到江印月送自己的那个签筒。既然这个鬼夫君真能听懂人话,何不接他问问自己的好姻缘在何处,这可比江印月那三脚猫的算卦功夫靠谱多了。
说干便干,元和景忙不迭吩咐檀月,去把房间里的木制签筒取来。虽说灵验程度比不上外面那些大仙,但不怎么费力就能得到烦心事的答案,前路是福是祸一测便知,何乐而不为呢?
手上捧好了东西,元和景先对着牌位认真地拜了拜,思忖过后,她道:“去年年底向我示爱的侍郎公子,出手阔绰人也爽快,不过就是样貌欠佳,夫君你觉得他如何?”
语毕,她便手腕用力,按照平时的样子往下晃着签筒,木签在里面劈里啪啦响作一团,不过多时,其中一根飞弹出来,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清脆可闻。
元和景忙不迭捡起来看,上书着“癸酉邓伯元弃家”。
解签的诗文就写在江印月给的小册子上,开篇便是一号签的签文,元和景捏着书页哗啦啦往后翻,目光定位到最后一页上方的内容,顿时心觉不妙。
而此签对应的诗文正是:门衰户冷苦伶仃,可叹祈求不一灵;幸有祖宗阴骘在,香烟未断续螟蛉。
当真是极凶极恶的下下签,意为家运衰败求告无门,唯一的生机还是靠祖上积来的阴德,才能让生活勉强延续。元和景过去一年多从未抽到过,却没想到今日给她来了个开门黑。
“看来我与侍郎公子注定是一段孽缘了,无妨无妨,这恰好能证明当初我的拒绝是完全正确的。”
其实是江印月天天在耳边吐槽“侍郎公子的脸像是被马车压过”,她才决意和他断了联系,没想到竟是因祸得福了。
安抚好心情,元和景重振旗鼓,拜过后又诚诚恳恳地道:“幼时学堂里坐我后面的赵绍庭赵公子,半月前回京约我叙旧。”
“江印月说他对我有意,赵公子也的确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但就是沉闷死板了些,让人好生无趣。”
元和景做好了准备,可还没摇几下便有签子掉了出来,正面刚好朝上,让人一下子看清“丁壬张子房遁迹”几字。
这根签也是极少抽到,不过单从序号来看的话,四十九签或许是下吉之意。她赶紧将册子往回翻,接着一字一句读过:“彼此居家只一山,如何似隔鬼门关;日月如梭人易老,许多劳碌不如闲。”
话音刚落,她便将册子连带着签一起扔出老远。
“呸呸呸,莫让这等晦气东西近了我的身。”
接连中了两根下下签,看来这赵绍庭也并非是良人,下次得提醒江印月,别再说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了。
百无聊赖地晃了晃签筒,差点将火盆里的余焰扇灭。元和景已然拿不定主意,不知还该不该再摇下去。
虽说这有警醒提防之效,但若是她问遍身边所有合适的男子,皆为不祥之兆的话,那岂不是真要孤独终老了?
电光火石间,元和景脑子里蹦出个伏案执笔时,侧脸在烛火下极尽俊美温柔的人。
纳兰公子,纳兰卿。
论样貌、论才情,论志向,纳兰公子无一不是上上乘,可坏就坏在他出身贫寒,年幼时便成了孤儿,后被南风馆收养,成了这烟柳之地的一名清倌。
“即便如此,可他一直洁身自好,从未以色侍人。而且纳兰公子心系科举,终日发奋苦读,以后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元和景说着,又瞬间没了底气,怏怏道:“只是我爹可能真会打断我的腿。”
可万一纳兰公子真是自己的良配,只要情投意合你情我愿,即便被打断腿又如何?
像是下定了决心,元和景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握住签筒的十指不自觉用了些力,签子的碰撞声都略微带上几分沉闷。
这次比上次还要快,第一下摇到半途,清脆响亮的落地声已然响起,木签在地上弹跳好几下,正巧落在漆黑发亮的棺材旁。
“奇怪,怎么掉那么远。”
说着,元和景从蒲团上起身,毫无防备地朝那边走了过去。
俯身时正好看清签号,仅凭此,元和景明白,已经无需再翻阅签诗了。
“癸癸宋公三败于齐”。
排在末位的签,能有什么好兆头?
余光瞥见棺椁后忽然跳出个红彤彤的事物,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东西便如离弦之箭般猛地朝她扑过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硬生生把正保持俯身姿势的元和景撞了个人仰马翻。
屁股着地摔得不可谓不结实,她当即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可偏偏罪魁祸首还毫无悔过之心,一溜烟往门口窜得飞快。
“这小畜生……”
身体虽痛,可心里的委屈愤懑一时更占上风。元和景当机立断起身,而后一瘸一拐地追了出去。
那东西虽然速度极快,但鲜艳的皮毛实在惹眼,元和景眼尖地捕捉到矮树丛后的一抹红,顺手抄起地上的石头便往过砸。
凭着幼年弹弓打鸟比赛第一名的本事,掌心大小的石头精准无误砸中它的后腿。伴着一声短促而尖细的惨叫,“凶手”摔倒在了绿草地之中。
元和景气势汹汹地上前讨公道,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只漂亮的小狐狸,目测年纪不大,毛色均匀,是一种健康且明媚的红。黑葡萄般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细看似有泪花闪烁,耳朵也缩进皮毛里,虚弱无力的哼唧更是一声比一声凄惨。
“你、你这副样子,倒显得是我的不是了?”
屁股还火辣辣地泛着疼,元和景被盯得心里直发毛,再开口时气焰已灭了大半:“谁让你先撞我的。”
对视不过三秒,她便败下阵来,嘴里嘟哝着“好吧我错了”,同时走上前,想把狐狸带去看大夫。可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那颗小巧的头颅时,对方却突然竖起耳朵,眼中的柔弱瞬间被警惕所取代。
下一瞬,倒在原地的狐狸已窜出三四米远,拖着伤腿左拐右拐着消失在了拐角处。
“诶别走啊!”
元和景连忙吆喝了一声,见它毫无回头的意思于是提起裙摆立马跟上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带你去看大夫啊喂……”
毕竟是初来乍到,没出多远,元和景便被这九曲八折的花园小路绕得头昏脑胀,可那狐狸倒是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变向转弯皆是轻车熟路,显然已经来过这少卿府许多次了。
任凭她马不停蹄地追赶,也始终慢那狐狸好几步,若不是靠着层层绿浪中那点突兀至极的红,恐怕早就要跟丢了。等再次赶到狐狸消失的地方时,元和景才惊觉这里是少卿府的后门。
守灵尚未结束,但府中的宾客离散场也还有些时辰,总之快去快回便是。这么想着,元和景二话不说迈过了门槛,汇入巷子里稀稀拉拉的人流中。
即便是进了喧嚷的主街上,那狐狸也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好几次和马蹄擦身而过吓得人差点魂飞魄散。元和景匆匆忙忙说了“对不住”,脚下的步子是一刻也未见停。
一路命运多舛地穿过街道,那小狐狸又循着山路四腿并用地狂奔起来,后腿明显还跛着,但即便如此速度依然算不得慢,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晚去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元和景连骂骂咧咧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终于见它有慢下来的趋势时心中大喜,可紧接着,那个火红的身子便灵巧地跃进绿丛之中,彻底没了踪影。
“这……”元和景踌躇着走近,却做不下进入这片林子的决心。
原因无他,这里便是最近“狐妖掏心”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地方——周家坟。
周家坟原先不过一块枯林中的普通墓地,虽说大家过路时都尽量避得越远越好,但远比现在方圆半里内无人敢接近来得强。自从一月前有人亲眼目睹林子里有狐妖生掏人心、京城里也陆陆续续传出有人失踪后,这里便再无人敢踏足了。
进还是不进?
呼吸恢复正常节奏后,脑子也能迟钝地开始思考。电光火石间,元和景想起那狐狸尾巴上有小小的一簇白毛。
不偏不倚缀在尾巴尖上,和昨夜梦里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一模一样。
莫非……那不是梦?
如此巧合能在身上先后发生,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来不及再多想,元和景不顾形象地大跨步迈过树丛,衬裙无意间被枝丫挂住,拽下时发出小而清晰的“嘶拉”一声,想必之后也是不能再要了。
行至林中,抬头便是无边无尽的秃枝残叶,掩不住的天光肆意从间隙洒落,可因为今日天色本就阴沉的缘故,只笼下灰蒙蒙的一片暗色,无端添上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
越是往前走,元和景心里的退堂鼓就敲得越响亮。再过不远便要走到林子中央的墓地,可她一路上连根狐狸毛都没再见着。
要是没见到狐狸,反而撞上掏心的狐妖,京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又要多上一条了——
元家三小姐新婚第一天惨遭毒手,阴阳两隔的苦命鸳鸯黄泉下得以团聚。
什么狐狸也没有小命重要啊!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元和景拔腿就要跑,目光却好巧不巧定格到前方的不远处。
那便是周家坟的所在,也是这片林子的中心。
高低不一的土包堆得乱七八糟,有的前面立了石碑,尘土将刻字彻底覆盖;有的则是以一块高高窄窄的木板简单充当,在经历了不知多少风吹雨打后,边角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可这些,都远不及站立在土堆间的那个身影来得让人吃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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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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