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衣将那人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黑面罩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仅凭这点聊胜于无的信息,元和景丝毫想不出会有谁在这种时候敢来周家坟。
不过光凭打扮来看,也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四周皆是赤条条的枯树,仅有的矮树野草也只堪堪没过小腿,自己身上这件惨白的寿衣简直就是行走的活靶子,被发现的风险极大。与其铤而走险,倒不如等他离开后再走。
理智及时劝回欲迈开的脚,元和景强压下狂躁不止的心跳,将身子悄无声息隐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干后,几个深呼吸勉强让人找回一点勇气,她闭上眼睛,喃喃道:“菩萨保佑,天神保佑……”
睁开的刹那,一副骇人的景象竟直直落入眼帘——
那人像拎鸡仔似的掐着正另一人的脖颈将其提起,对方身形并不瘦弱,从手臂肌肉看应是十分壮实的类型,田里拉牛犁地都不在话下,可现在却被抽干力气似的反抗不得。
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手掌再也握不住,最终无力地滑落在了身侧。元和景拼命咬紧牙关才压住尖叫的冲动,下一刻,她亲眼目睹着那人单手穿破胸膛,随后掏出一颗血淋淋红彤彤的事物来。
呕吐感瞬间从胃部冲向天灵盖,元和景控制不住地捂着肚子干呕起来,幸好早上匆忙未来得及吃太多东西,但不小的动静还是引起了那人注意。锐利的视线直直投落到这边时,求生欲已驱使她迈开了腿。
快跑!
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方向声音再也无暇顾及,元和景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下一个被掏心的……就是自己!
错综林立的树木成了眼下最大的障碍,元和景凭着本能反应左右闪避,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撒丫子狂奔。可对方显然有武功傍身,不过几个穿梭,窸窸簌簌的草叶声已经是咫尺之遥。
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情况如此紧急,她连求神拜佛也顾不上了,什么真君上神的名号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在她只希望自己能长出一双飞毛腿来,好把那恶鬼催命似的声音甩得远远的。
飞毛腿没长出来,倒是凭空出现一只手,趁着闪身后的片刻遮挡,搂住元和景的腰肢轻轻一带。刹那的眼花缭乱后,她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一根手臂粗的枝干上了。
眨眨眼、再眨眨眼,元和景终于确定不是在做梦,原来真有神仙来救了她的命!
胸腔的窒息感叫她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前方,正好让她看见那黑衣人追着个白色身影越行越远。
腰侧的手掌还在传递着热意,给混沌的脑袋里敲了记重锤,元和景总算想起来抬头去看看救命恩人的模样——
墨发玉冠,红衣加身,看上去像是新郎官的打扮。年纪大概在二十出头,眼尾微微上挑,颇有几分狐狸的妩媚慵懒,可即便如此,整张脸却给人媚而不妖的感觉,因为他皮肤极白,瞳孔也是不同于常人的琥珀色,高挺鼻梁下的唇红得很是浅淡,反倒透出些许温润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你是……月老?”
琢磨半天的元和景犹豫着抛出这个结论。
志怪杂谈里,对其他神仙的描述都是“高大魁梧,一脸凶恶,打起架来如直立行走的狗熊”,但在讲述月老的故事时,便是“人面桃花,气度不凡;站似山上松,步步皆生风”。
说的和眼前这位男子没有十分也有八分像了。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认真,男子没忍住勾了勾唇,嗓音清亮如珠玉碰撞,语调里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拖沓:“我可不是那等虚无缥缈之人。”
元和景还要再问,却猛然想起方才目睹的血案,那阵妖冶刺目的红像毒蛇般缠住了心脏,让她顿时紧张起来,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痉挛。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过你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此处凶险异常,稍不留神就要没命的!”
越说下去,声音里的颤意就越明显,掏心的瞬间在脑海里无数次闪过,那只血淋淋的手好像下一瞬就要朝自己伸来。元和景再也藏不住心头的恐惧,尖叫即将破口而出时,太阳穴处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感,如山间泉水般,缓缓流淌过躁动不安的血液。
“别害怕,你不会有事。”
平和有力的话语钻进耳朵,心跳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落地,身体久违地感到轻松。元和景卸了力靠在身侧的枝干上,有气无力地道了句“多谢”。
像是担心她掉下去似的,男子将放在腰间那只手搂得更紧了些,稍稍缓和过来后,元和景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报官啊?”
“嗯?”男子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迟钝片刻后才摆出个支着下巴思考的模样,“嗯,是该报官。”
虽是无意撞见,但毕竟人命关天,元和景没想到也没那个本事救下受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报官,将真凶绳之以法。况且此事必然和官府正在大力调查的掏心案有关,早点查出真相,自己日后出门也能少些顾虑。
定下主意,她往下看了眼,这根树干离地面约有十几尺,就这么跳下去八成得摔个半残。元和景于是又看回男子:“一起?”
男子拧起眉头,抬腿撩起衣袍下摆,有血迹正从小腿上雪白的布料里渗出来:“我被有心人加害受了伤,恐怕无法与你同行了。”
伤口并不大,不过大片晕染开的血迹还是唬住了元和景,她并未察觉对方语气里掺杂的幽怨之意,当即忿忿不平道:“竟有如此贼人,真是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就该把他抓进大牢里挨鞭子!”
男子压了压嘴角,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来,爽朗的笑声惊飞了几只藏匿在枝桠间的小麻雀。元和景一头雾水,正要发问时,男子才稍稍收敛些,说道:“无妨,你去报官,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语毕,腰间桎梏猛地收紧,眼前又是一花,脚下的实感在瞬息后传来,反应不及的腿直发软,还好她及时扶住男子的手臂才没摔下去。
刚往前走两步,元和景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回头看去,男子还站在原地,单手负于身后。目光接触的刹那,他轻轻颔首,眼底似有微光流转:“去吧,我等你。”
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有力,一下子抚平了心头最后那点不确定。元和景也跟着点头:“放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说完她便不再犹豫,牵起裙摆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而去。为提防黑衣人杀个回马枪,元和景边跑边四下张望着,所幸一路上都没再遇到什么不测,很快她便畅通无阻地到了街上。
杂乱的吵闹声虽聒噪,但却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牛车叮叮当当地从身侧穿过,坐在背上的小童嘴里还叼着草叶,接连路过了好几个小饭馆,里面皆是客座爆满,想必此时也快到寻常人家用午膳的时辰了。
元和景还记得要赶回少卿府守灵的事,所以现下一刻也不敢停。刚到县衙门口她便被人粗鲁地拦下,见到是元将军之女后对方又变得恭敬,嘴里一口一个“元小姐”叫得勤快极了。
来不及跟他们折腾,元和景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守卫听后却是支支吾吾起来:“这周家坟的案子……县爷确实在查,不过取证早已结束,此案已确为狐妖所为,元小姐还是别再为此费心了。”
“胡说!”元和景立马高声反驳,“且不论这狐妖从未有人见过……本小姐今日已亲眼目睹那人徒手将另一人的心脏掏了出来,不信的话你便随我前去,尸体现在还倒在周家坟里。”
“嘘……元小姐小声点!”
守卫吓得差点去捂她的嘴,手伸到半空又忙不迭撤了回来:“此案早已闹得人心惶惶,元小姐这话要是让有心人听了去,那群刁民迟早要反天……”
“那便查明内情,将幕后真凶捉拿归案啊。”元和景依言放低了音量,气势却是丝毫不弱,“无论是狐妖所为,还是有人从中作梗,眼下周家坟又出了命案,县衙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唉,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便派人跟我走!”
一行五人马不停蹄去了周家坟,检查时那具尸体还尚有余热,为首的捕头登时脸色一变,忙吩咐人将其处理了,还对手下说快去向什么人禀报。
不过那着急的样子不像是因为出了人命,倒像是秘密将要暴露时的方寸大乱。
元和景并未注意到这些,毕竟她也没有过报官的经验,心想着把人带到应该就算是功德圆满,于是便趁着四人不注意,自顾自离开了现场。
方才逃跑时没考虑到那么多,现在要重走一遍就有些困难了,元和景凭着记忆四下转了转,却是再看不见那个红衣翩翩的身影。
绕着绕着也不知道走去了哪里,忽见一片矮树丛里隐隐约约透出些不寻常的颜色,她下意识抬脚走过去,拨开乱糟糟的枝桠一看,竟是那只许久未见了的小狐狸。
“竟然是你,可叫我好找啊。”
元和景忙不迭朝它伸出手,之前还跑得呼呼生风的小东西这下倒是乖顺了些,不挣扎也不乱动,右后腿的伤口已经凝血,边缘处糊了好些残渣脏泥,还是得带回去清洗包扎一下才行。
可就在元和景毫无防备地抱起小狐狸时,却发现它趴过的那块地方泥土颜色十分新鲜,还带着些许潮气。一块灰扑扑的布料正从中露出小半个边角,就这么直白了当地落入人眼中。
元和景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望了望,她才发现这矮树丛后的一大块都是被翻过的新土,只是盖得十分平整,就算路过也很难发现异常。
这里已经超出周家坟的范围,按理说不会有谁在此处下葬。如此想来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有人在这里藏尸!
理智告诉她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可一种莫名的力量却驱使着她蹲下身来,随手捡起根还算结实的断枝,顺着那截布料挖了下去。
越往深处挖,布料便露出得更多,约莫五六下后,元和景已经能辨认出这是一只袖子……一只普通百姓衣服上的袖子。
像是为了验证猜测,她忙不迭寻了另一处颜色分界明显的地方开挖,撬起的土溅得到处都是,就在她担忧树枝快要断掉时,新一轮飞出的土里紧跟着一截惨白肿胀的手指。
是人的小指,不过已经肿得不成样子,或许是树枝正好刺破了它,才在正中央留下个带着泥的豁口,有一滩青绿发黑的不明液体正从断处缓缓淌出来。
来不及看得更清楚,元和景几乎是以从地上弹起的姿势飞快起身,弯腰捞起狐狸也不过是瞬息的事。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要离开这座林子,不过元和景很清楚的是,自己之后再也不会踏足此处一步了。
只要速度够快,脑子里便没机会再想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元和景一刻也不敢停地跑出林子,径直回了少卿府,从后门进去时差点撞到下人,听到一声惊魂未定的“夫人”时才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下人见她脸色苍白,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便出口询问。元和景呆呆地摇头,喉头又苦又涩,吐出的字也是僵硬无比:“无事……我无事。”
再想回去守灵已是不可能,元和景只好交代檀月转告老夫人,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回房,顺便吩咐了拿份伤药送来。做完这一切,后背的冷汗早已被吹干,只有止不住发软的腿还在无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包扎这等小事,幼时贪玩受伤后曾见姐姐做过,因此她做起来并不生疏。狐狸小腿细而结实,一只手便能抓住。硬硬的短毛略微有些扎人,不过摸上去更多是痒。
元和景集中了精神给它清理伤处,狐狸也就乖乖趴在桌子上不动,只有感觉强烈时才会小幅度地抽动一下,耳朵和尾巴皆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像是累极了。
折腾了大半天,元和景也是身心俱疲,可她毫无睡意,闭上眼便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黑衣人,还有那个细节未知的藏尸坑。
如果说整个坑都被填满了的话,少说也得有十几具尸体,可就算是掏心案,官府报出的死者也不过七数,究竟是谁能悄无声息地杀了那么多人,还安然无恙地把尸体藏在了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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