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馆是全京城有名的玩乐之地,喝酒吃饭、赏舞听曲无一不有,不过这些也只是表面功夫,至于那些见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元和景从未做过,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虽说还未到人最多的时候,馆内却已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元和景进门时也无人接待。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径直逆着人流穿过前堂和客房,侍者们的房间就在最里面。
远离尘嚣后耳根子的确清醒了些,但时不时传来的吆喝哄笑声依然吵得人心烦。敲过几下后,门很快从里面被打开,来人一袭素袍纤尘不染,散落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头,皮肤泛着近乎透明的白,分明是男子,却生得一副柔而温婉的样貌,眉眼精致得好似画中仙人下凡。
见到元和景,那双向来淡然无波的眸子里浮现出些许波澜,薄唇微启,他吐字极轻:“元小姐,许久未见了。”
元和景怎会听不出纳兰卿语气里的埋怨,但自知理亏的她也无可反驳,只好讷讷地解释:“最近……太忙了。”
纳兰卿自顾自走到书案后坐下,将那本平摊着的书又捧起来,修长纤细的手指即便是捻着泛黄的纸张,看上去也相当赏心悦目。
“忙着成婚?”
信手翻过一页,他的目光还落在书页上,不咸不淡地道。
元和景轻车熟路地在桌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双手撑着脸幽幽地说:“这是我能想到离开元府最好的方法,被关在里面爹不疼哥不爱的,我实在受不了了。”
因着角度的原因,她并未看到对方投来的视线,其中似有心疼,也隐约含了几分不甘。半晌,纳兰卿道:“那祝长生不过已死之人,待之后你寻到心仪对象后,再寻个由头和离也好。”
有些话他想过很久,但在喉头滚过几遍后还是未能说出口,他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元和景此时又想起祝长生没死这事,登时被噎了一下,只好强行扯开话题:“不提也罢,你呢,考试感觉如何?”
自三年前她偶然结识纳兰卿起,他便在为科举考试做准备,只是白日里总是忙碌,再加上毫无基础,童试屡屡未过,今年已是第五次参加了。
提及此,纳兰卿放下书,按捺不住的兴奋从语气中露出些蛛丝马迹:“应当是能过的,这次考的诗文我都背过。”
“真的吗?”元和景打心底替他高兴,雀跃地道,“若是这次能过,今年九月便可参加乡试了。”
“若是不出岔子的话,的确如此。”
“太好了!”
元和景直起身子,忍不住开始想象起以后的事,思考之余又开始担忧,“那备考时间岂不是很紧张,你一个月里也难得休息几次,日后只能在夜里挑灯苦读了……”
纳兰卿垂眸看她,唇角漾开温柔的弧度,恍惚间好似冰雪消融,沉寂整个冬天的玉兰花皆在此时开放,元和景看得有些呆了,只听见他说:“科举本就如此,谁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得来的功名,我若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又何时才能离开南风馆?”
想起纳兰卿早些年的遭遇,也实在令人唏嘘。若非身为猎户的父亲在山里突遭狼群袭击,而母亲又走投无路,他也不会落得入南风馆的下场。元和景刚想开口,却被一阵敲门声不客气地打断。
“纳兰卿,老板叫你下去接客。”
这声音来自于南风馆的一名小二,惯是副人前谄媚人后摆谱的丑恶嘴脸,元和景每每见到都气不打一处来。纳兰卿脸色微变,却还是波澜不惊地回道:“今晚并非是我接待,你去找魏棹吧。”
“啧……让你去你就去,难不成还等老板亲自来请你?”
元和景皱着眉刚要出声反驳,就被纳兰卿眼疾手快地拉住胳膊。静默片刻,他像是妥协了般肩膀一松,咬牙道:“马上就来。”
“可这本就不该……”
“无妨……”纳兰卿脸色有些难看,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在对元和景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天色已晚,元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罢,纳兰卿将书合上后藏在枕头下面,接着便走出门去。元和景呆愣愣地看了会,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末了只能憋着满肚子火离开。
回少卿府后照例先去看过老夫人,走到自己房门口时才想起里面还有个捡来的狐狸,问过檀月才知道她们给它安排好了一日三餐,心头的愧疚感这才少些。
屋内烛火正亮,那只红狐狸正趴在书桌上慢条斯理地梳毛,元和景本打算去摸一摸,伸到半空的手却被冷不丁一爪子拍开了。
她不信邪,非要往前凑,而那狐狸又扬起一只前爪,险些挠到她的脸。
“你发什么脾气呢?”它越是不愿,元和景就非要来一场霸王硬上弓,双手去捉它身子,对方却速度更快,脚底抹油似的一下子从眼前溜走了。
“嘿你这小东西,吃饱就不认人了是吧!”
元和景也是突然玩心大发,二话不说就追过去,而那狐狸轻巧地跃到书架上,“哗啦”一声将里面其中一本书推倒,落地时摊开的书页正好朝上。
狐狸又三两下窜回地面,爪子掷地有声地拍在书上。元和景凑近了去看,发现它指尖正对着其中的一句话,像是在指给人看似的。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元和景盯着那处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此言出自《女诫》,要求妻子须从一而终,即使丈夫亡故也应守节终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元和景满不在乎地“嘁”一声,“我丈夫可还没死呢。”
边往桌边走着她又觉得不对,忙补充道:“再说了,就算死了又怎样?我可没做对不起他的事。”
余光不经意扫到那支签筒,元和景这才想起还有正事,一番琢磨后还是将其取了下来,在心底默念后她,顶着小狐狸探寻的目光便开始摇签。
其实过了这大半天,要不要帮大理寺三人这事在心中早有决断,此次摇签或许并非以寻求答案为目的,中吉也好下吉也罢,她只是想寻个安心,好让此行能多些底气。
劈里啪啦的声音如约响起,像某种或早或晚的宣判。
好一阵吵闹后却是无事发生,元和景忽然觉得厌倦,将签筒往桌上一放,室内登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静默中,就像某些已经落成的念头,再也无需旁的什么东西来佐证。
“罢了罢了,还不如早些睡觉。”
说着,元和景站起身来,捞过狐狸抱在怀里,报仇似的在那脑袋上薅了好几把,不顾它嗓音细细的控诉,心满意足后才转身上榻。
次日,给周子萧的信早上才送过去,下午便收到了回复,如此她也就不管不顾地放开手脚干起来——
先是派人连夜给京城里几个有名的说书先生递了好处、再大张旗鼓地去寺院里请过好几场法事,暗中联系好的掏心案死者家属接连去县衙哭诉……未过三日,“祝少卿死不瞑目,掏心案另有蹊跷”的消息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趁着这势头,元和景再次放出一个重磅消息:三日后,她那死去的夫君便会在夜里托梦给她,将掏心案的凶手如实告知。
这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全京城的人都等着少卿夫人揭晓掏心案的幕后真凶,而闹出这么大摊事的元和景本人则是老老实实缩在少卿府里,任谁来都说不在,否则应付她那个面子看得比钱重的爹还是个大麻烦。
有时她也感叹,幸好现下长姐去了云顶伽蓝,兄长也因公不在京城,不然她真得被拎回元府褪层皮不可。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当晚不过一个月黑风高的寻常夜。元和景早吩咐檀月带走狐狸,又在房间周围加强了护卫,虽然知道周子萧他们就守在外面,但闭上眼后却丝毫没有睡意,怀里揣着的那颗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无论如何,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也会尽全力护好你。
这是周子萧回信中,她唯一记得的话。
四下无风,连鸟啼虫鸣都罕见地销声匿迹,过分的安静下呼吸声也变得吵闹,恍惚间仿佛时间也停止了流逝。元和景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五感之上,心想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握住藏在被子里的匕首。
遥遥一声“丑时到”传入耳,突兀地插进这片幽若寒潭的静默中,却溺水般的再无其他动静。
元和景费尽心思造出这么大声势,为的就是引齐竟上钩,再联合大理寺三人将其一网打尽,可没想到他这么沉得住气,难道真不怕掏心案闹得无法收场吗?
思及此,元和景再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猛地睁开了眼,却刚好对上床顶上两个泛着白光的圆点……
眼睛迅速地适应了黑暗,她也正好看清那并非普通光点,而是双幽幽发亮的眼睛。
对上元和景的视线,那双眼不紧不慢地眨动了一下,明暗闪烁间,一张栩栩如生的狐狸脸似乎正对着她咧嘴笑。
“这位小娘子,好久不见!”
心跳骤停的瞬间,只有尖叫声随着血压一股脑地冲到最高,元和景只想循着原始的冲动将恐惧一股脑发泄出来,而下一刻,带着凉意的手速度极快地捏住了她的双唇。
没错……是捏!
“唔唔……唔!”
只见那狐狸不知何时已化作了人形,正是个坐在床边的姿势,右手还帮她维持着鸭子嘴,另一只则抬起来摸了摸额头,语气散漫:“别叫,吵得我耳朵疼。”
元和景听到后立马噤声,不挣扎也不叫了。
对方似乎惊讶于她的顺从,满意地点点头,而后松开手。
元和景:“啊啊啊啊啊啊啊——”
胡陆顿时想杀她的心都有了。
顾及到此行的目的,他还是皱着眉勉强捱过这场耳朵的浩劫,但虽说不下死手,埋怨总是少不了的:“你们人族天天吵着要抓狐妖,现在见到狐妖了却又这副怕得要死的样子,呵。”
元和景瞪大眼睛:“你是狐妖?”
胡陆:“很难看出来吗?”
“啊啊啊唔……”
胡陆忍无可忍地怒道:“再叫就杀了你!”
元和景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忙把嘴巴闭紧。不过胡陆不会再上当,捏住后就没再松手,为表示友好还特意解释:“放心,我不会杀你,就是来向你打听点事。”
吓也吓过叫也叫过,元和景总算能找回几分神智,本想问是什么事,但嘴巴还被捏着动都动不得,她只好拼命瞪大眼睛示意,先把手松开。
“保证不再叫?”
“嗯嗯嗯……”元和景忙不迭点头,就差张嘴说话了。
胡陆刚松开,她便嘴巴飞快地抢先道:“所以掏心案是你干的?”
又被摆一道的某人显然非常不爽,没好气答:“不是,我没那么无聊。”
“哦。”这个结果也不怎么出人意料,看来掏心案八成就是齐竟和县衙勾结所致。现下元和景看似还在自己房间里,但八成是被这狐妖带进什么幻境里了,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借着朦胧月色看清对方容貌后,她便坚信了此人是狐妖的说法。和民间奇闻志怪里说得差不多,肤白若冬雪眼尾翘似勾,眉目竟比那异域来访的侍者还要深邃上几分,抹绿色长袍间浮动着流金暗纹,腰侧还挂一块剔透的白玉,满身贵气得像是哪家府上的小公子。
似是发现元和景的不专心,胡陆慢慢勾唇,露出个有些恶劣的笑:“不过呢,你大婚当晚的万鬼贺曲,可都是出自我之手。”
元和景:“……原来你们管那叫贺曲啊,我还以为是哭丧呢。”
“怎么,不喜欢?”
见他凤眼一凝的样子,元和景立马缩起脖子,很没有骨气地点头:“喜欢喜欢。”
“罢了,不逗你了。”胡陆看起来心情颇好,说着便倾下身子,缓缓朝她靠近。元和景连忙戒备地后退,却收到对方带着鄙夷的一眼。
“难不成狐妖不是掏心案凶手,却是个登徒子?”
“呵,你倒是有趣。”胡陆丝毫没有被调侃的自觉,慢条斯理地坐直后便开门见山:“你身上沾的味道变淡了,那个人呢,他此时身在何处?”
元和景一头雾水:“什么人?”
胡陆周身迅速散发出阵阵凌厉的杀气,语气不善:“你前几日去见的人,也是我在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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