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机械厂家属院时,天色已经擦黑。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但对于许蔓华家来说,这种寻常的烟火气都带着一丝奢侈。
她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父亲许根生靠在床头,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着,呼吸沉重而费力。灶台冷清,显然一天都没开火。
许蔓华心里一酸,轻轻放下帆布包,先摸了摸父亲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她悄声生起炉子,将早上出门前熬好的药罐子坐上去加热,又麻利地淘米煮粥。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沓被体温焐热的毛票。一块七毛钱,零零散散,被她仔细地压在炕席底下。扣除来回车费一块四,剩下的三毛钱,她单独放在一边。
三毛钱。她盯着那三张薄薄的纸片,心里没有初次“赚钱”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清醒。
这太慢了。
父亲去省城看一次病,路费、挂号、检查、拿药,没有几十块钱下不来。靠这样一次赚三毛,要跑到何年何月?张胖子那鄙夷的嘴脸再次浮现,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她必须找到更快、更有效的办法。
问题的核心显而易见:规模。
厂里限购二十副,这是最大的瓶颈。如果能突破这个限制,一次弄到一百副,甚至更多,哪怕单价利润低一些,总收益也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可是,怎么突破?后勤科的老周认死理,只看工作证登记。借别人的工作证?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她认识的人里,谁会愿意把工作证借给她干这种“投机倒把”的勾当?
夜色渐深,许蔓华躺在父亲旁边的简易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疲惫被脑海里翻腾的思绪驱散。那条看似走通的路,前方又横亘着一堵无形的高墙。
“得知道规则,才能利用规则。”一个低沉而平和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记忆深处响起。是林青山。那个几年前下放到厂里劳动改造,住在废弃仓库隔壁,浑身书卷气却总带着洞察一切眼神的老先生。他很少说话,但偶尔几句,总能让她琢磨很久。后来政策松动,他似乎被调走了,不知所踪。这句话此刻如同暗夜里的火星,倏地点亮了她。
规则……厂里的规则是凭工作证限购。那么,规则之外呢?后勤科为什么要处理这些手套?是因为它们占用了仓库空间,影响了库存指标,甚至可能影响了某些人的“业绩”。那么,如果有人能帮他们更快、更多地“解决”这个包袱呢?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成形。直接去找管事的,谈一笔“大生意”?可谁会搭理她这个小小的二级工?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后勤科运作的“潜规则”,需要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做主的人。
第二天上班,许蔓华像往常一样走进车间,机器的轰鸣依旧,但她看待周遭的眼光已经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操作工,更像一个潜伏的观察者。
她留意着后勤科来送货的人,听着工友们闲暇时的闲聊,拼凑着关于后勤科的信息。她知道科长姓李,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好人,不太管具体事。实际负责仓库管理的,就是老周和另外一个年轻点的小赵。老周严谨,小赵则显得活络一些,偶尔会跟来领料的工人开几句玩笑。
中午在食堂吃饭,她刻意坐在离后勤科那桌人不远的地方。隐约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清仓任务”、“上面催得紧”之类的话。
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但她缺少一个突破口,一个能与后勤科,尤其是能与那个更活络的小赵搭上话的合理由头。
转机出现在几天后。
厂里举办一年一度的“技术比武大会”,各车间都要派出能手参加。许蔓华所在的车工组也报了名,但临比赛前,组里负责打磨参赛零件毛刺的青工小刘,领来的砂纸质量奇差,没磨几下就秃了,急得直跳脚。
“这后勤科进的什么破玩意儿!”小组长气得骂娘,“比赛马上就要用了,现在去领也来不及了啊!”
众人一筹莫展。许蔓华看着那粗糙的零件表面和废掉的砂纸,心里忽然一动。
“组长,我去想想办法。”她站起身。
“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组长狐疑地看着她。
“我试试看。”许蔓华没有多说,转身就往外走。
她没有去后勤科,而是径直回了家属院,回到自己家那狭小逼仄的小屋里。她翻箱倒柜,从父亲工具箱最底层,找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几片用牛皮小心包裹着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天然油石。这是父亲当年当学徒时,师傅传下来的宝贝,打磨精密零件效果极佳,比砂纸好上十倍,只是耗时费力,早已被效率更高的砂纸取代。
她拿起其中最小的一片,擦干净,快步回到车间。
“用这个试试。”她把油石递给小刘。
小刘将信将疑地接过去,蘸了点水,在零件毛刺处轻轻打磨了几下。奇迹发生了,原本粗糙的边缘立刻变得光滑如镜,而且不影响尺寸精度。
“嘿!神了!”小刘惊喜地叫道。小组长和其他组员也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比赛顺利进行,许蔓华所在的小组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小组长脸上有光,拍着许蔓华的肩膀连声夸奖:“蔓华,这次多亏了你!没想到你还藏着这好玩意儿!”
这件事像一阵风,很快在车间里传开。下午快下班时,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年轻人晃悠到了许蔓华的车床旁。
“嘿,许师傅是吧?”年轻人笑嘻嘻地开口,露出一口白牙。许蔓华抬头,认出这正是后勤科的那个小赵。
“赵师傅,有事?”她不动声色地问。
“听说你上午拿了块宝贝油石,帮了大忙?”小赵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哪儿弄来的?还有没有?我们科里有时候也有些精密件要处理,厂里配的砂纸实在不行。”
许蔓华心里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家里老人留下的,就剩那么一小块了。”
小赵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哦……那太可惜了。”
“不过,”许蔓华话锋一转,像是随口一提,“如果科里确实需要,我或许可以问问老人,看能不能再找到类似的。就是……可能不容易。”
小赵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哎呀,那可太好了!许师傅,你要是能帮忙找到,价格好说!咱们科里这点自主权还是有的!”他搓着手,显得很热切。
许蔓华看着他,知道突破口已经出现。她没有立刻接价格的话茬,而是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赵师傅,我看前段时间咱们科在处理一批泛黄的手套?那种东西,厂里应该不少吧,怎么才处理那么点?”
小赵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随即撇撇嘴,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可不是嘛!仓库里还堆着好几麻袋呢!都是以前头脑发热多采购的,现在占着地方,李科长为这事儿没少挨批。可厂里规定,处理给职工只能限购,一次也处理不了多少,麻烦!”
果然!许蔓华心中了然。规则是限购,但规则执行者也有自己的麻烦和需求。
“是啊,太慢了。”许蔓华附和道,语气带着同情,“要是能一次多处理掉一些,你们也轻松,需要的人也实惠。”
小赵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多了点探究的意味:“许师傅,你好像对那手套挺感兴趣?”
许蔓华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不能完全否认,但也不能承认得太直白。她笑了笑,语气坦然中带着一丝无奈:“不瞒赵师傅,上次是买了点,给乡下亲戚捎去了。他们在砖窑厂干活,费手套。亲戚们都说咱厂的东西质量好,还想多要些,可我一个人也只能买二十副,帮不上大忙。”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己有销路,又暗示了限购的制约,还把动机归结于“帮亲戚”,显得合情合理。
小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声音压得更低:“许师傅,你要是真能帮我们科解决点‘库存压力’,那油石的事,还有手套的事……都好商量。”
他没有把话说透,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能解决“问题”,规则就可以变通。
“我明白了。”许蔓华点点头,没有立刻承诺什么,“赵师傅,我先帮你问问油石的事。”
“行,等你消息!”小赵满意地走了。
许蔓华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缝隙里的光,似乎更亮了一些。她不仅看到了扩大手套生意的可能,还意外地找到了一条或许能打通更多物资渠道的路径。
然而,与虎谋皮,风险同样倍增。小赵的“活络”背后,是贪婪,还是别的什么?她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判断力。
她想起了厂图书馆,想起了林青山先生可能留下的那些书。或许,她该去那里找找答案,找找能让她在这条越来越冒险的路上,走得稳一点的倚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