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医院的初步检查和紧急处理,又花掉了许蔓华身上最后几块钱。父亲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依旧昏迷,医生强调必须尽快进行更深入的治疗,费用预估至少需要两百元。
两百元。像一座山,压得许蔓华喘不过气。
她将父亲托付给同病房一位好心的家属短暂照看,自己必须立刻赶回去,完成那场决定父亲生死的交易。
傍晚时分,城郊结合部。夕阳的余晖给荒凉的景物涂抹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更显苍凉。废弃的砖窑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匍匐在杂草丛生的土坡上,几座残破的窑洞张着黑黢黢的口子,风声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许蔓华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她没有直接靠近砖窑,而是躲在远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里,仔细观察。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是她凑集的所有本金,以及预支的工资,厚厚一沓,沾满了她的汗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只有风吹野草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煎熬。她不停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以及应对的方案。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终于,在约定时间过了大约十分钟后,一辆破旧的“东风”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冒着黑烟,颠簸着驶了过来,停在砖窑前的空地上。开车的是个陌生汉子,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小赵从车斗里跳了下来,左右张望,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
“许师傅?许师傅到了吗?”他压低声音喊道,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清晰。
许蔓华没有立刻回应,她又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确认后面没有跟着其他车辆或人,才从蒿草丛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赵师傅。”
小赵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抱怨起来:“你怎么才来?这地方怪瘆人的,赶紧的,货在车上,钱带来了吗?”他显得有些急躁,不停地看向来路。
许蔓华没理会他的抱怨,目光扫向那辆三轮车。车斗里盖着脏兮兮的篷布,鼓鼓囊囊的。“我要先验货。”
“哎呀,都是厂里的东西,还能有假?”小赵嘴上说着,还是示意那开车的汉子掀开了篷布一角。
里面是捆扎好的劳保手套,成箱的工业肥皂,还有几捆印着模糊不清厂名的搪瓷缸子。数量和品类与她清单上的一致。
许蔓华快速上前,随机抽查了一捆手套和一箱肥皂,确认无误。质量与之前一样,只是这数量,堆在一起,视觉冲击力远比想象中要大。这要是被抓住……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从帆布包里拿出用旧报纸包好的钱,递给小赵:“赵师傅,你点点。”
小赵一把抓过钱,手指沾了下唾沫,飞快地数了起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发亮。数完钱,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数目对!许师傅爽快!”他将钱塞进怀里,朝那开车汉子一挥手:“卸货!”
那汉子默不作声,开始将车斗里的货物往下搬。许蔓华也上前帮忙,她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就在货物卸到一半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哨响!紧接着,是几声模糊的呵斥,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划破了渐浓的暮色,朝着砖窑这边晃动!
“妈的!有雷子!(黑话:警察)”那开车汉子反应极快,骂了一句,扔下手里的一箱肥皂,跳上三轮车,猛地发动,车子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不管不顾地朝着与光柱来源相反的方向冲去,瞬间就没入黑暗里,只留下滚滚尘土。
小赵吓得脸都白了,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完了……完了……”他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看着散落一地的货物,又看看许蔓华,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怨毒。
许蔓华的心脏在哨声响起的瞬间就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抓起地上那个装着搪瓷缸子的麻袋(这东西最不值钱,但此刻能掩饰),猛地塞到小赵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低吼道:“快走!分开跑!记住,货是你的!我只是路过!被抓到,我们都得死!”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盆冰水泼在小赵头上。
小赵愣了一下,看着怀里沉甸甸的麻袋,又看看远处越来越近的光柱和脚步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怨毒地瞪了许蔓华一眼,抱起麻袋,连滚带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的杂草丛钻了进去,瞬间消失不见。
许蔓华没有立刻跑。她迅速蹲下,将散落在地上的几捆手套和肥皂,用尽力气踢进旁边的杂草丛和破窑洞里,尽可能制造出货物原本就藏在这里、刚刚被发现的假象。然后,她抓起自己那个空了的帆布包,将里面仅有的几件个人物品掏出来塞进裤兜,把空包扔进一个残破的窑洞深处。
做完这一切,手电筒的光柱已经几乎能照到她的脸上。
“不许动!”
“站住!”几声厉喝传来。
许蔓华站起身,举起双手,面向光柱来的方向。刺眼的光线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努力挺直了脊梁,脸上做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茫然。
两个穿着白色警服(当时公安制服)的男人冲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戴着红袖标的联防队员。手电筒的光在她脸上、身上来回扫视。
“干什么的?!”一个年纪稍长的公安厉声问道,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地上狼藉的现场和散落的货物。
许蔓华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声音不要发抖,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惊慌失措的语气回答:“同……同志,我……我就是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就看到这些东西扔在这里……还,还有个人影往那边跑了……”她伸手指向小赵逃跑的方向。
“路过?”另一个年轻公安明显不信,上前一步,打量着她洗得发白的工装和沾了草屑的裤腿,“这么晚了,一个女同志,跑到这荒郊野外来路过?”
“我……我爸在省城住院,我……我刚从医院回来,想抄近路回家……”许蔓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这并非完全伪装,父亲的病危和此刻的绝境,让她的恐惧和委屈真实无比。她甚至恰到好处地身体微微发抖。
年长公安皱了皱眉,示意年轻公安去搜查一下周围和那个破窑洞。年轻公安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许蔓华那个空帆布包:“王队,就找到这个,空的。”
年长公安接过帆布包看了看,又盯着许蔓华:“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许蔓华,第三机床厂二车间的。”她老实回答,这是无法隐瞒的。
听到是国营大厂的职工,年长公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但眼神依旧审视。“你说你看到一个人往那边跑了?什么样?”
“没……没看清,天太黑了,就看到个影子,抱着个东西,跑得很快……”许蔓华描述得含糊其辞。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声响。几个联防队员在周围搜索着,将散落的手套和肥皂归拢到一起。
许蔓华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柱往下流。她知道,自己的说辞漏洞百出。一个女工,晚上抄近路穿过废弃砖窑?太过牵强。但现在,她只能赌,赌对方没有当场抓住她交易,赌小赵能跑掉,赌自己这番急智和表演,能蒙混过关。
年长公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挥了挥手:“先把人和东西都带回去!仔细搜查现场!”
许蔓华的心沉了下去。被带回去,意味着更多的盘问,意味着她的身份会被核实,意味着她可能无法及时赶回医院……
但此刻,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两个联防队员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看着她。她低下头,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在钻进车门的前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黑暗的荒野。小赵不知所踪,那辆三轮车更是无影无踪。今晚这场孤注一掷的交易,以彻底失败告终,不仅血本无归,还身陷囹圄。
父亲的药费……父亲还在医院等着她……
一阵巨大的绝望和眩晕袭来,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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