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颖从独立通道再次进入了全视事务科。
谢若美仍然坐在接待处，似乎自席颖一行人离开后就没有动过，但她面前摆着的两只热气升腾的马克杯却昭示了她再次沏上了之前席颖没有碰过的茶叶，并且打算和席颖长谈。
席颖关上了门，并用一个玩笑打破了谢若美的沉思：“要我接入系统开始记录吗？”
她坐下来，摩挲了一会儿马克杯光洁的杯壁，茶叶在水面上浮沉，似乎才被谢若美泡上不久。
谢若美失笑。“不需要。”她语焉不详，随即岔开了话题，“刚才做的好。”
席颖从兜里掏出了那对要送检的单分子线，手帕外面被染成了暗红色。考虑到望月家族的死士多年来都被传说有基因改造，此刻沾有松本贵之血液的手帕却被置于望月真由美根本不信任的全视事务科，完全可以说是一份鲜血淋漓的信任了。
但谢若美没接过手帕，只是先点评起那对单分子线来，她似乎很喜欢机械，对此如数家珍。
“【霞隐-06】，军用款，在05民用款的基础上提高了42%的切割精度，且覆盖了隐蔽涂层，能有效抵抗市面上99%的探测手段。我想想……应该不比一辆改装吉普便宜。真是好东西啊。”
“找个时间换上吧，上面的追踪序列已经被抹掉了，不用担心。”她这才示意席颖把手帕递给她，“不过要注意，这款的神经反馈做得一般，经常导致义体过载的问题。”
“多谢提醒——我真没想到取信于她这么容易。”
席颖将手帕递给了谢若美，自己则把玩着那对单分子线，她没有指纹，倒不用担心痕迹问题：“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后手……很怪。”
“所以你建议她去牧师面前坦白心胸？”
“提供适当的帮助也是执法员的职责所在。”
谢若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她捋了两下手帕，但席颖没有看见她的义眼亮起，也没有看见她将手帕放到任何一个仪器上进行检测，就像是刚才火急火燎要自己把东西带来检测的人不是她谢若美一样。
“我没有跟你说，但实际上的确应该如此。”谢若美一直看着手帕说话，就像是在这短短几秒之中，已经有一个超自然存在在其上替她写好了发言稿。
“一会儿他们的会面结束，牧师就会为望月真由美说情，而教会会对一切舆论闭口不言，无论是抹黑洞察的还是抹黑望月的，他们会突然沉默下来，因为受到了望月真由美的威胁。”
“你在监视他们？”席颖问。
“不，如果是手铐的监控数据的话，他们现在才刚出翠桥区。我看看……他们还有五分钟才到。”谢若美按了一个触控键，随即将手帕放在了升起的平台上，她笑了笑，看向席颖，“我跟你说的是系统的预言。”
“话说回来，做不到这种程度，凭什么叫神迹呢？”
席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头称是。
不过谢若美这突发的感叹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她挥了挥手，打散了自己杯中上升的热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知道事情确实会如此发生，可以安心了。”
她顿了顿，很快转向了她要席颖来的另一件事，语气也变得公式化起来：“还有一件事：受害人想见你。”
“想见我？”席颖不意周允会提出这种请求。
“有这种先例吗？也许他想见的是律师才对。”她又补了一句，“或者望月真由美？”
“这种事挺常见的。一般来说，受害人不会信任律师，更不用说嫌疑人了。”谢若美观察着席颖的神色，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他们大多数都把执法员当救命稻草。”
“不过，你好像不相信他相信你。”
“我信啊。”席颖随口道，“他相信执法员，很合理。”
谢若美却摇头：“席颖，其实我只是需要确认你对于周允的情感，是否会影响到你的执法行为。”
“但我不想在望月真由美面前询问这件事，系统告诉我，这似乎才会对整个行动有所妨碍。”
她抬起头，直视席颖的眼睛，语气放缓：“为什么？”
为什么？
席颖在心里嗤笑。你不是都能毫无阻碍地看见我的电子脑吗？亲口问我就有用吗？我可不相信我这二手民用电子脑的ICE会比望月真由美的更难破解。
当然，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大概是全视事务科的流程之一，要求当事人口述而限制系统接入，保证个人权利、尊重个人意愿，之类的。
人道主义，以人为本。
“周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点情分。”
她斟酌着开口，挑选着她认为合适的事实，以防全视系统检测她撒谎。
“他身体一直不好，因为他小时候做过一次神经重构手术。你知道，荒原那地方的手术条件……总之，手术算是成功，但术后副作用很严重，还让他对绝大多数市售药物都过敏，普通镇痛剂、抗病毒素都不行。”
“后面我托人托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老中医，姓卢，说是有点妙手回春在，开的药也确实是周允唯一能喝下去的。而这老中医后面被红尘会收编了。”
席颖在此处沉默了一会儿。
她又想起来帐篷昏暗的光线之中，周允是如何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对她而言，一切就像是这顶风沙之中的帐篷一样摇摇欲坠：那个时候周允的父母已经身死，她还在替几个大人偿还望月重工的误工赔偿，在这样的关头，她却甚至不知道去哪里能为周允求一条活路。
如果周允那时没挺过去，她现在也许并不会走到这里。
“……他现在也还得喝药。但是让望月真由美知道他和红尘会有联系总是不好。”她轻声说，“所以我就做中间人，他来找我，望月真由美还是没有什么理由限制的。”
“我们之间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但你可以相信，这一切对于本次任务都不会产生任何阻碍。”
谢若美原本就随着她的叙述缓缓点头，听完后立刻又附上一个肯定的微笑，神情柔和得几乎有些歉意。
“这只是必要的问询流程。”她似乎是觉得这五分钟以来给席颖施加的压力有点太过分了似的，马上开始表明对席颖的信任，“我个人没有怀疑你的理由。我相信你。”
席颖反而受宠若惊，只好露出一个略带僵硬的笑容：“我能理解、我能理解，你太客气了，分析员。”
谢若美失笑：“那好。一会儿你去接了真由美就去见周允吧，他现在住在流明街17号，房间号是1801。”
流明街就是金钟区和里伯顿区接壤的那条街道，街上仍然保留了旧殖民时代的建筑风格。
狭长的街道被米黄色的拱形骑楼围绕，铁艺阳台上鸢尾和卷草纹蜷曲，檐下装饰着兽形排水口。部分立面经过现代改造，装上了透明光伏玻璃与投影屏幕，但与老墙的岁月痕迹却呈现出一种相得益彰的和谐之美。
有很多艺术家都出身于这条街道，因此不少新兴创作者们都前往或想要前往此地朝圣，似乎只要在老街的青石人行道上流连，就能够与先贤通灵，进而创造出举世无双的作品。当然，这群艺术家们的流连最后大多都导向了公寓中的流莺。
席颖倒是知道周允对这条街情感不凡，也陪他去过，但是她并不认为周允是去眠花宿柳的，他是真的喜欢那种半明半暗的灰色街区，多半也真的能汲取到灵感，毕竟去了一趟回来就起好了《水下城镇》的底稿。
周允别的不说，在艺术上确实天赋异禀，连她都能看出来他的灵气，否则她为什么肯二十年来让他完全不用担心生计、只用专心画画？
只是艺术这东西，在新港城没人出钱铺路是绝对没用的。不，何止是艺术呢？如果周允没傍上望月真由美，她想必也不能坐在这儿、有资格和全视事务科的人面谈了。
杯中茶叶此时已经全部沉底，茶汤澄澈如同琥珀。席颖虽然没有什么九州的礼节意识，但是想到谢若美给自己泡了两次茶，一口都不喝未免显得太不识抬举，于是她端起来抿了一口。
茶的香味闻起来已经很馥郁，没想到入口之后更是满口留香，醇厚回甜，毫无席颖想象中的苦涩之感。她甚至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在此之前，她对于茶的认知多来自于母亲小时候喜爱的那种合成茶叶饮料。
席颖从小身高体壮的同时，也拥有着极为敏锐的味觉，因此小时候她轻易就能喝出合成茶水中那种化学品的口感：香精、糖浆与着色剂，三者以一种近乎粗暴的配比揉在一起，喝一口都觉得大脑发痛。
喝茶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日常饮食了，席颖不爱吃饭的毛病就是从小养成的。还好，在她安装义体、调整感官优先级之后，味觉的权重在电子脑中被降到了最低，进食从此只是维持生命的程序，而非精细的感官体验。那种吃饭的痛苦终于消失了。
所以，可见这茶的不凡了。不知道如果她味觉全开，该是怎么样的珍馐？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的推荐没有错了。”谢若美笑起来，“很好喝，是么？”
“很香，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花香味？还有一点甜。”席颖想了想，“我小时候喝过合成茶水，我还以为世界上的茶都是那样。”
“这茶叫‘万年宜春’。”谢若美介绍到，“不是古代的名种，但胜在有种花香与蜜香混合的风味，略得几分‘佳茗似佳人’的意思。”
“很贵吧？”
“还好。在我老家出产，我能拿到批发价。”谢若美不知怎的，对茶叶这一话题很有兴致，多说了两句，“你记得我说过这茶叶很灵么？”
“记得。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提神醒脑，有效缓解心神不定。”谢若美道，她微微一笑，“好了，先去接我们的望月小姐吧。你开我的车去，会快一点，密钥我已经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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