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思敏见过你？”雷雅一边问，一边将喝了一口的饮料递给乔格。
乔格没接，触手末端从天而降，跐溜拿走，又快又稳，一滴没撒。
雷雅不禁莞尔，自觉得习惯这家伙超强的能动性。
章鱼是分布式神经系统，除了中央大脑外，它的腕足拥有独立的神经节。
也就是说，乔格背上这根巨触可以独立处理信息和执行动作。
它既是乔格的意志，又是乔格的分意志。
正是章鱼这种独特、优越的进化结构，雷雅从小到大看的许多外星人电影里的外星碳基生物，才被特意设计成章鱼的模样。排除更易想象的灵长类动物外形，章鱼理论上具备建立智慧文明的两大要素，聪明的大脑，比人类的对生拇指更加适合使用工具甚至进行精细操作的多肢。
“没有。”乔格回答，他看着雷雅在冰箱前一一仔细查看那些药物，“她很谨慎，坚持钱到帐后再出货，每次出货地点不一样，她自己从不露面。但实际，她每次都躲在附近，确认货物准时被买家取走。因此，她信誉颇高，不缺顾客。我那一次——”
“你速度快，她不可能看清楚你。而她躲在附近，反而被你发现了。”雷雅说罢，从冰箱中取出其中一管药物，放在鼻间轻嗅。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抓住了。这一次，乔格的手比触手更快。
雷雅皱眉一瞥包裹住自己手腕的冰凉手掌，再抬眼看乔格。
“是。”乔格的神情严肃的不得了，“你干什么？”
“这些都是增强运动能力的。”雷雅晃动手中药物，“比如我手上这个，重组人生长激素，快速增加肌肉。”
“我知道。”乔格牢牢盯住她的眼，沉声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
这是她和乔格的矛盾。雷雅想。
她不是0号，她和乔格的目标并不完全一致。
0号和乔格的目标是：寻找自身基因的秘密。为此他们可以不惜与科技巨头对抗，甚至造出了反物质武器。
而雷雅的目标是：搞明白这个世界的本质，最终回到她的真实世界。
倒不是说雷雅对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丝毫不动心。谁不想要基因彩票，完美外貌还在其次，超高智商难道不是几乎所有人的梦想？
但所谓“拥有的一切”完全可能是肥皂泡。
诚然1号雷雅的真实世界，充满了糟心的现实，但那里也有她的父母，是她二十二年的真实人生体验。
雷雅依然尽力把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看作一团代码，这让她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更容易摆脱束缚、跳出常理去思考和行事。
事情是，即便乔格只是一团代码，这团代码对0号（另一团代码）的关心，在他的“意识”里，是“真实”的。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雷雅反问道。
乔格缓缓松开她的手腕，“你让我买这些时，只是想确认你的室友不是危险人物。”
巨触在空中拉过全息投影，末端卖力地把一个又一个处理框展开。
上面全是0号的笔记，从反物质武器的设计到对贾思敏基因工程药物的成分研究。雷雅看到了熟悉的微型冲击炮设计图。
反物质的第一个难点是，首先你得有。
在现实世界，目前反物质唯一的制作可能，是在粒子加速器中产生极少量（高能粒子发生碰撞时，能量可以转化为物质）。全世界的大型粒子加速器就一个，光是建成的成本就高达几百亿。
这个世界也一样，大型粒子加速器只有两个，一个在北半球，一个在南半球。
虽然普通的粒子加速器也可以制造出反物质，但建造的成本依然高昂，至少需要几十亿。
而1克反氢的制造成本，比全球一整年的GDP总量还要高。
这是真正的世界上最贵的物质。
0号显然不是用粒子加速器造出的10克反物质（43万吨TNT）。
用这种方式，哪怕是矩阵，1克也造不起。
但，雷雅的手指在空中一幕又一幕极慢地翻动和放大中，变得如冰山般沉重僵硬。
她悲哀地发现，她根本看不懂0号制造反物质的理论、公式、符号……她甚至没法确定那些究竟是什么？！
这比罗幕博士那本书里涉及的物理学和数学更艰深。
等等，有一页。
雷雅翻回到那一页，她仍然看不懂，但她直觉上觉得眼熟。
在哪见过，在哪见过？
乔格仿若定格的面庞和忽而岿然不动的巨触映射在复杂的全息投影中。
对了！
是昨天傍晚在双螺旋27层，苏尔梅特的全息投影处理框里，其中一个处理框是，努拉超级AI的某个计算结果推理流程。
雷雅当时只看出来了涉及量子物理。现在再回想，努拉的计算结果似乎是0号设计反物质的一环。
不怪苏尔梅特后来那般震惊，不光是他判断出她攻击倾向极高，光是制造出10克反物质已足够震慑。他对乔格说的话里，猜测时用的可都是微克，最多1毫克。
“想起来了？”乔格的声线略微嘶哑。
雷雅直愣愣地看着那一页公式，表情回到了苦恼。
“我在苏尔梅特那里见过这个。”她诚实道，“……但我看不懂。”
此事绝无可能糊弄过去，不如坦诚相告，获取更多信息。
“这是高维物理。我也看不懂。”乔格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匍匐到地板上的巨触，失望的情绪昭然若揭，“还没有任何超级AI能够破解高维物理。不然早就没有罗幕和苏尔梅特们什么事。”他语气里透出一丝不屑。
行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也用不上了。
如乔格所言，若以最为严苛的角度，这个世界的人工智能奇点尚未到来。
超级AI可以同时处理一亿个普通问题，可以完成人类能够理解范畴里的最高级别的物理、数学、艺术等项目，但它们还没有呈指数级爆炸，把基准人类全方位远远甩到身后。
乌诺也说了，它和苏尔梅特是朋友，二人的智能高度相当。当然，乌诺并行操作的能力，远强于任何人类。
雷雅心道，高维物理在她的真实世界，也还只是一群人类当中最聪明的人的理论推测、猜想而已。
他们的研究目的是：构建出“万有理论”，解释宇宙的深层结构。
……这0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造出反物质时，你不在吗？”雷雅转身面向乔格，毫无遮掩。
而那根巨型触手听到这个问题，反应无比剧烈。它从地板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腾不停，将悬浮的上百个处理框甩得七零八落。
雷雅眉头紧锁，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她弄不清它这是怎么了，更无从判断缘由，她只能隐约读到乔格眼里的晦涩。
她当然能闻到空气中始终弥漫着的深海气息。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乔格似乎也受不了巨触的发疯，顷刻之间收起了它，它的末端在他脑后不满地挣扎了一下，隐而不见。
信息素的气味随之淡去。
雷雅缓慢地摇了摇头，过了两秒，“我有第一次见到你的记忆。”她又指了指乔格的后背，“还有它。还有一些别的，无关紧要。”
有一刹，乔格像是咬紧了臼齿，他凝视雷雅的面庞，沉默了一会儿，道：“发生在半个月前。我当时在睡觉。我醒来后，你给我看了这个——”
雷雅一眨眼的功夫，乔格从拆了一半的自动驾驶汽车里拿了一个手提箱过来。
手提箱打开，里面赫然就是那管反物质微型冲击炮。
“当你用它指着苏尔梅特，跟你向我演示时，表情动作，全都一模一样。雷雅，这是你亲自设计，亲手制造的，在你脑中某个角落，你记得。”乔格灰色的眼睛里含有若有似无的期许，他嘴角微微翘起，“我知道你不在乎被湮灭。”
那是因为1号雷雅画过外观一模一样的涂鸦！但她的设计只有模糊粗糙的结构，不涉及每一部分的具体原理。
雷雅压根想象不出0号是怎么把储存反物质的磁阱嵌入如此精巧的设计里。
而磁阱需要保证：一，绝对真空；二，强磁场约束。
这是反物质武器的第二大难点，稳定的长期储存。
在1号雷雅的世界，这是未解决的前沿问题。
要是被一个大一学生在物理课上轻松解决，她能和威廉.劳伦斯.布喇格（25岁，布喇格定律，X射线晶体学，后成为发现DNA双螺旋的重要理论工具）竞争最年轻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所以，雷雅还不能轻易把这微型冲击炮给拆了。
“我给你演示时，难道没有一点解释？”雷雅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乔格闭了闭眼，睫毛微颤，“没有。”他睁开眼，稍作停顿，“在那之前，你从未谈起过你要制造反物质武器。这些与制造反物质相关的高维物理，是我察觉……你出现新症状后，在你的笔记里找到的。”
他听上去非常镇静。但雷雅朦胧感觉到，镇静之下，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他早早收起触手，否则它定会暴露更多。
雷雅再度昂首看那些“天书”，她知道这一定是最为关键的线索。
0号造出反物质武器的时间，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只差三天。
可惜她实在是毫无头绪！
现下只能暂时搁置。反正它们就在这里，跑不了。
于是，雷雅转而去看0号对贾思敏基因工程药物的分析，对照手中和冰箱里的药物。
“高科技工厂”里变得异常寂静，那个带雷雅过来的机器人管家早已离开。
乔格站在雷雅对面，继续先前的工作。
还好那些工作，雷雅仔细瞧了几眼就看懂了。
乔格是在加固这幢建筑的“法拉第笼”，以防遭到类似电磁脉冲的攻击，他同时也在重新写他们的加密协议，让超级AI的入侵变得困难重重，并加以警报提醒。
没过多久，雷雅将冰箱里的药物全部取出，五颜六色地摆在地板上。
她自己则干脆盘腿坐下，双手抱胸，对着它们。
那个庞然身躯慢慢走至药物前方，一双长腿在雷雅面前从容蹲下。
“你试过吗？”雷雅看向乔格问。
“十五岁。”乔格低下头，灰质短发有种奇异的柔和，“对我来说，跟能量饮料没区别。”
雷雅蓦地一笑，也有点好奇，“能量饮料对你管用？”
乔格平静望过来，“至少口感不错。”
“类似的对话，以前发生过？”
“嗯。”
雷雅点点头，语速变慢，“我猜，我从没试过。”
高级智慧生物最引以为豪，最具备侵略性和攻击性的从来不是肌肉。是大脑。奥本海默从来没有，也毫无必要亲手杀死一个士兵。
况且，此前0号也没有遭遇过危险。
雷雅不是0号。
“嗯。”乔格再次肯定，“但你看过了，它们和传统的这类药物有所不同。”
事实上，贾思敏的这些生物工程药物，的确如她偷偷向游泳队推销时说的一样，几乎不可能检测出来，并且格外温和，也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尤其是致命性）。
这些药物的核心，是一种“基因表达瞬时调节”技术。它不试图去粗暴地改写DNA，而是通过一种高度靶向的信使RNA，暂时性地“开启”或“关闭”特定基因的表达。
简单来说，药效一过，基因表达便会恢复原样，不留任何痕迹。
问题是，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对基因调控网络有极其深刻的理解，还需要一个庞大的基因表达数据库作为支撑，以便针对不同个体进行微调。
雷雅一开始担心的是，贾思敏跟海军基地关着的那个赤手空拳打死16个人的地下拳手——“杀人机器”有交易。
但从现有证据来看，不是一个路子。
合理推测的话，贾思敏背后应该是一个绝对合法的生物制药公司或者实验室。至于她为什么神神秘秘在暗网上交易，0号的假设是，贾思敏在为他们做数据收集。
因此，贾思敏只是0号和乔格的调查计划里的一个插曲。
“器皿中的细胞实验，我已经做过，安全、管用，不是么？”这话雷雅也是对自己说。
0号的分析，她很放心。但另一方面，人体是一个精密的系统，器皿中的实验表现不可完全等同进入不同人体系统后的表现。
“你依然坚持当诱饵。”乔格似是自言自语。
“就算不出海找那只章鱼怪物，我进冰泉以后，少不了意想不到的事。我跟你一样不信任苏尔梅特。万一遇到危险，我能反击，或者能跑，不是坏事。”雷雅这话还是在继续给自己打气。
乔格缄默。
他背上的巨型触手，神秘莫测地溜了出来，末端温柔快速扫过雷雅的下巴。
雷雅顿觉痒痒的，鼻间充斥着深海气味。
乔格低着头，没有看她。
然后，触手末端从地板上小心细致地卷起其中一支药物，轻柔地递到了她面前。
雷雅有一点紧张地弯动嘴角，接了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
“干杯！”
她垂眸说罢，一饮而尽。
涉及理论部分，希望大家读起来不会觉得乏味，所有理论都与剧情相关，后面还会涉及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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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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