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中的三人和机器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一架比乌诺直升机大得多的矩阵重型运输炮艇机如同乌云般碾过麦城的上空。
如果说苏尔梅特那架乌诺直升机像一只优雅致命的掠食猛禽，那这玩意简直是一头来自深空的钢铁巨兽。
它宽大扁平的机身诠释着实用主义。四具巨大的涡轮旋翼发出撼动大地的咆哮，机身两侧挂载着清晰可见的武器吊舱和部署模块，黑色哑光涂装上，矩阵徽标张扬突出。
它没有降落在那架乌诺直升机的旁边，它以一种绝对统治的姿态，悬停在了他们的正上方。
比方才更恐怖的下行气流好比猛烈的风暴，将废墟中本已脆弱的残垣断壁吹得簌簌作响。
地面上十五年的尘土被卷上半空，龙卷风般张狂。
三人和纯白乌诺淡然退到一旁，皆是看客似的观摩着这场力量的蛮横展示。
苏尔梅特没有错过雷雅和乔格讥诮的眼神。
深空巨兽似乎不着急放下起落架。在离地约十五米的空中，机腹和两侧的部署舱门在液压的低鸣中同时开启。
随后，雷雅目睹了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上百个黑色的金属身影像雨点般从天而降。
它们精准地控制着自身的推进器，以标准的战术队形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巨响。
这该死的是一个连的矩阵安保机器人！在不到十秒的时间内完成了战场部署！
“看来你这世界首富的爸爸被暗杀了一次后，很怕死啊。”乔格调侃道。
“他之前也怕死。”苏尔梅特丝毫不介意这调侃，“不妨当作对我们的尊重。”
雷雅试探地问：“他这么不信任你吗？”
“你也不信任我。你能怪他么？”苏尔梅特听着十分“通情达理”。
这一个连的矩阵安保机器人的外形比乌诺更具攻击性。粗壮的躯干和四肢乖戾无比，每一台机器人的肩上都架着脉冲步枪。它们的传感器高效地扫描着废墟中的每一个角落，迅速构建起一个以炮艇机为中心的绝对安全隔离区。
钢铁的洪流完成了合围。
尽管阵仗夸张，但由于这是在禁区，它们科技先进，速度又极快，再加上矩阵科技与新大陆军方和政府的微妙关系，仍然能确保这是一次隐秘的行动。
直到这时，炮艇机才降下主舷梯。
安德.林克的身影出现在了舷梯的顶端。他穿着一身亲和的深蓝色休闲正装，诡异地与周围肃杀的军事氛围融为一体。
首富步伐沉稳地走下舷梯，看上去不像来参加一场一触即发的对峙，反倒像出席一场等待他亲自揭幕的庆典。
安德.林克瘦长的脸上浮出温和的微笑，没有温度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也越过了死气沉沉的废墟。他在三个年轻人前几米处停下。
“是这个女孩？”安德看着苏尔梅特问，中音浑厚。
苏尔梅特对于明知故问的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安德似有所料，他打量起雷雅，余光也在审视乔格。
他与青港理工的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的那个魅力四射的世界首富，好似没有什么不同。
“我该说，我等了你们二十二年，还是十五年？”但安德一开口就在平地乍起惊雷。
他心满意足地捕捉到三个年轻人眼中的诧异，即便他们都在竭力掩饰。
雷雅谨慎地从安德的白发看到他脸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皱纹。
“雷雅，对吗？”安德微笑着说，流露出不经意的傲然，“你要见我，你见到了。”
这一瞬，乔格动了。
那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动作。
时间被极限拉长又被极限压缩。
雷雅和苏尔梅特尚能看到，前一刻乔格还在他们身边，下一刻，一抹刺目的银光已经抵上了安德.林克的颈动脉。
安德完全没反应过来。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锋利的军用匕首边缘渗出，在首富蓝色的衬衣立领上晕开一小片惊悚的暗色。
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一个开始执行的宣判。
下一刹那，肃静被彻底撕碎。
“威胁等级：最高！锁定目标！”
上百个矩阵机器人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合为一体。
它们从警戒状态转为战斗模式，上百个金属关节同步转动，叫人牙酸的摩擦声萦绕废墟。
它们的动作快如闪电，脉冲步枪的枪口齐刷刷地抬起，幽蓝的能量在其中汇聚。
不到半秒，上百道象征着死亡的红色激光点，从四面八方精准地聚焦在了乔格和雷雅的太阳穴与心脏。
不过，它们并不敢轻举妄动，它们在等待安德下令。
安德没有因为脖颈间传来的冰冷痛感而产生本能的恐惧。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那柄随时能割断他生命的匕首。
他灰蓝色的眼睛反而比他的机器人们更稳重。
“速度，力量，决断力。不受控制的原始攻击性。”安德像一个程序员一样点评手握自己生命的青年。
雷雅立马想到了苏尔默油画上那串偏执的0与1。
与那个温文尔雅，充满魅力，或激情或理性的科技贵族、世界首富相比，这才是最真实的安德.林克。
他的确像极了苏尔梅特的父亲，也让人对他父亲的身份感到不寒而栗。
“她说你会是个完美的实验品。”安德自言自语地感叹。
这里的“她”显然是指苏尔默。
接着，安德无视那柄锋利的匕首，以不容置疑的权威，对机器人保镖们说：“解除战斗模式。”
红色激光点一霎熄灭，上百台杀戮机器重新变回冰冷钢铁。
乔格和雷雅的眼神短短对上。
“你带路，你只许回答问题，明白？”放下匕首前，乔格下令。
“明白。”安德很配合。只是他的语气毫无囚徒的谦卑。
他们走在空阔杂乱的废墟中，身后跟着乌诺和几十个矩阵机器人。另外几十个去部署外围，以防有人此时进入禁区。
宁静中，雷雅率先问道：“离这很近？你刚才的意思，二十二年来，你一直在监视我？”
“很近。”安德发出爽朗的笑声，“我没有监视你。我只是知道最重要的几个实验品。苏尔默强调过，不要干涉任何实验品的成长。你不能干涉进化，不是么？你们也如她所料，查到了一切，查到了这里。”
这些信息不是任何人能想到的。
雷雅默默瞥了一眼苏尔梅特。
安德口中的“实验品”明显包括他。但他一点也不惊讶，他也不是在掩饰。
事实上，那张非人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就像……他从小就知道他只是实验品。
“入口在下面。”安德在坍塌的医院大楼前停下，“十五年了，没人再进去过。”
雷雅注意到他眨了眨眼，矩阵的机器人便在他们前方高效地清理出一条通路。
毫无疑问，安德要么戴了内置数据界面的智能隐形眼镜，要么就是在视网膜上植入了微型神经接口。总之，他能用眼睛直接控制他的机器人们。
废墟之下，一座隐藏的军用级电梯被挖出。
安德.林克再次眨了眨眼。
“授权验证：安德.林克。权限等级：创始者。”一个柔和的AI女声响起，“欢迎回来，林克先生。”
电梯门滑开，内部空间比预想的要大得多，足以容纳他们四个人类和乌诺，还有八台矩阵机器人。
下降的过程漫长压抑，绝对的寂静中只有电梯运行的微弱杂音。
雷雅的工程学知识告诉她，这不是传统的缆绳电梯。
它最有可能是基于强磁场约束的悬浮舱，否则无法达到如此惊人的下降速度和稳定性。
“苏尔特尔，那年你十三岁。那次激活，不止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安德在绝对寂静中温和地说道，他的用词很体面，他的语气听不出人性，“她也因此消耗了巨大的能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苏尔梅特垂着眼皮，没有给予回应。
突然，一股微弱但确凿的超重感从脚底传来，悬浮舱正在减速。然后伴随着几声清楚的机械锁定声，整个舱体传来一次轻微的金属震动。
雷雅还在脑中解析这套系统的对接逻辑，强大的推背感将她牢牢按在舱壁上，她的手则被身旁的乔格紧紧握住。
窗外不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转为飞速倒退的刻着维护标记的隧道壁。
“电梯”无缝切换为一辆在水平轨道上疾驰的穿梭车。
当电梯门再次开启，扑来的冰冷空气仿佛从另一个宇宙而来。
雷雅估计他们在地下超过一千米的位置。
这里不是想象中的任何实验室。
这是一个被掏空的巨大地底洞穴，穹顶高得望不见顶。
宛如地底神庙。
这不是人工开凿，至少不是用常规方式。
洞穴的岩壁有一种被超高温瞬时融化又急速冷却后所形成的琉璃质感，并且，以一种似乎违背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晕眩曲度向深处延伸。
整个庞大空间的光源，来自悬浮在正中央的那个东西。
苏尔默的装置。
那是一颗直径超过二十米，由数不清的更小的不断自转的晶体构成的巨大球体。
雷雅能确切地感知到它周围强大的引力场，不是来自质量，而是空间本身被扭曲后产生的效应。
一个念头让雷雅的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她终于明白了这洞穴的由来。
这里不是被挖掘出来的。
传统的爆破、钻探……任何三维宇宙的施工方式都无法造出这种违背几何学常理的巨大空间，更无法解释这如同黑曜石般光滑的岩壁。
这不是建造，而是“显现”。
就像一个三维物体可以轻易地在二维平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个四维的工程装置，也能将一个三维的空洞直接投影或打印到地壳内部。
这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空间的属性，将存在替换为虚无。
岩壁的琉璃质感，正是两个空间属性剧烈摩擦后留下的烧灼痕迹。
但这个装置……
雷雅想不明白苏尔默如何在三维空间制造出了它。
也许这比0号制造微型黑洞难以破解得多。
也许制造它的原理也被苏尔默刻在了红砖墙上……
“很壮观，不是吗？”安德.林克的声音里充满了造物主般的骄傲，“一个超越我们理解的奇迹！三十年来，它一直在这里。”
从昨天到此时此刻，雷雅一直在尝试理解安德做这一切的动力。
一个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手里握着毋庸置疑的权力，掌握着基准人类最先进的科技，还有什么能让他心醉神迷？
所谓的“爱”？以安德而言，不可能只是“爱”。
永生？更彻底的改变世界？创造不朽？
……
“不是奇迹，只是一个物理实体。”苏尔梅特的声音冷冰冰地切入，“这不是由质量产生的引力场，”但他的声音夹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叹，“它的引力来自于被约束在晶体结构中的负能量密度。它们通过局部时空相变，在这里凭空创造出了一个稳定的势阱。”
负能量密度是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场论中的一个理论概念。
根据爱因斯坦的场方程，物质和能量告诉时空如何弯曲。
正能量或质量让时空向下弯曲，产生我们熟悉的引力。
因此，理论上，如果存在负能量或质量，时空就会向上弯曲。
“听听你的物理学描述，这还不是奇迹？！你也是奇迹。”安德.林克看向儿子，语气里的骄傲不减，“你是三维和四维混血！”
“你思考过她到底是什么吗？”苏尔梅特却好像听到了一句愚蠢至极的话。
他环顾庞大的四周，眼神定在难以理解的巨物上。
“她有可能只是一个四维的生物计算机，或是一群我们无法描述形态的生命，以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苏尔默……”苏尔梅特从嘴里念出这个代表母亲的名字，“只是她的三维投影。一个四维的生物把手指头按在了三维的纸上，身为纸片人的你，就认为她真实的面貌是一个椭圆的指纹。她不过是创造了一个美好的意象。”
“那是你的母亲！”安德.林克并无激烈的情绪，但他是在警醒苏尔梅特。
“它的能量特征与高维空间投影到三维的理论模型高度吻合。但有一个根本性的悖论，安德。根据广义相对论在更高维度上的推演，一个拥有四个空间维度的宇宙，基本力将遵循立方反比定律，而不是我们世界稳定的平方反比定律。”苏尔梅特没有受影响，分析道，“在这种物理法则下，任何稳定的原子轨道和天体轨道都无法形成。这一点逼疯了我的老师。所以，她，或者说她的文明，不可能自然诞生于一个纯粹的四维宇宙。”
“你和罗幕都没错，看来你们还是破解了一部分她留在红砖墙上的东西。”安德赞许了一句，眼里迸发出崇拜，“她的确不是诞生于虚无。她创造了虚无。”
“什么意思？”乔格沉声问道。
安德沉淀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年轻人。
“世界堆叠。”头发灰白的科技巨头缓慢说出这个词，他的眼神越发狂热。
冰冷的空气在死寂中接近沸点，但仍是死寂。
“你提到了纸，对吗？”安德一眼看过苏尔梅特，手臂自顾自地在空中挥动着，继续说了下去。
“她的文明，掌握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技术。那也是某个三维宇宙的生命形式，但……你不知道的是，当生命和文明无限发展下去，胃口会大到什么程度，他们早已迈出了自己的宇宙，探索另一个维度，但显然，真正的四维宇宙，即便创造出来，也无法稳定存在任何东西。”
“于是，他们将无数个像我们这样的三维平行宇宙，像纸张一样堆叠起来，”安德一字一句说道，“强行在更高维度上，构建出了一个稳定的可以让生命生存的四维超宇宙！”
他激情澎湃的声音在地底回荡，令所有人眼神发光，也让地底陷入更深的沉默。
升维！
真的是升维！
雷雅脑中，她在蜂巢里“看”到的景象立体地浮现。
无数张“膜”，被锚钉“连接”在一起。
这也是在黑森林的密室里，苏尔梅特给罗幕唯一的线索。
“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绝无可能自主产生生命。”
除了，“苏尔默”不是“自主”产生的。
以罗幕和罗夏的理解能力，当场就明白了苏尔梅特这句话的重点。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具体细节。
引力是唯一可能脱离维度限制的基本力，这是M理论的一个猜想，解释了为什么引力是四种基本力中最弱的。
因为，按照这个猜想，单个宇宙中的引力本就来自外部，所以引力巨大的黑洞才能成为连接膜与膜的手段……
苏尔默所来自的这个文明，不光验证了这个猜想，还把它当作工具来使用——当作锚钉。
这几乎都不能用“造物主”式的力量来形容。
雷雅依然难以想象……
但，等等。
“不对。”她说，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干涩，“那不是一个稳定的结构。我看到的是无数正在崩塌互相碾压的宇宙膜……那是一场宇宙级的灾难。”
她还准备说，苏尔默的文明进行的这个粗暴的实验，毁灭了数不清的宇宙。
但她没有说。
因为，她意识到，那无数的宇宙，对他们而言，只是砖瓦混凝土而已。
无数的宇宙被毁，仍有无穷无尽的平行宇宙可用。
她该庆幸地球宇宙和源星宇宙都不是被毁灭的无数宇宙之一。
安德脸上的狂热有控制地退却，他看向雷雅，神色复杂，像是终于把她当作一个能与他平等对话的存在。
“观测者。”他这么称呼雷雅，用重音问道，“你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苏尔梅特道。
乔格平静地跟上，“我看到了别的。”
安德皱了皱眉，不知是故意，还是情不自禁地自语，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她的确也说过，你们能从更高维度连接和俯视，即便没有彻底激活。”他的眼神显示他在高速思考中，“是在黑森林？”
没有人回答他。
“我说了，你回答。”乔格的嗓音透出威胁。
安德点点头，目光坚定，“是的。一场伟大的实验，总有失败的风险。我的一生挚爱是那场灾难唯一的幸存者，从四维来到三维的神。”
“听着像难民。”乔格不客气道。
而无论是“一生挚爱”、“神”还是“难民”的形容，苏尔梅特都没有特别的反应。
“两百万个节点。”他只抓住逻辑的关键，紧盯父亲，“不是她刻意创造的。那是四维宇宙崩塌，她在紧急跃迁投影到这个三维宇宙时，无法控制的能量溢出所造成的印痕。”
“你确实是她的儿子。”安德.林克用怪异的方式承认了，但又补充道，“最初被溅射到的尘埃，高于这个数字。”
这是自然选择，淘汰了一部分。雷雅想。
三十年前，那段携带高维信息的基因印痕，随机溅射到了当时源星超过两百万的基准人类，包含所有年龄段的人。比如她在海底监狱见到的46岁的地下拳手。
除了极少数直接变异的，这些印痕大部分是潜伏的，可以像普通基因一样遗传下去。
0号和乔格的情况则更为特殊，他们不仅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印痕，更是在胚胎阶段就被苏尔默编辑了。
激活是成为变异人的开关。从那一刻起，变异人的DNA复制和生殖细胞的形成，都开始遵循一套全新的法则。
所以，0号、乔格、贾思敏……所有变异人的诞生，都源于一场宇宙事故的余波。
他们不是被选中的，只是幸运或者不幸被溅射到的尘埃。
另外，这解答了他们在安德到来之前的那个困惑。
初始信息不是来源于苏尔默。
“这个装置呢？她激活两百万个节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雷雅指着那个壮丽恐怖的晶体球，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回家。”安德.林克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雷雅心口一沉。她立即感觉到乔格和苏尔梅特都看向了她，以不同的缘由。
“她被困在了这里。世界堆叠的崩塌是如此彻底，她早已迷失在由无数平行宇宙构成的拓扑迷宫中，彻底失去了返回自身宇宙的参照系。更致命的是，她迷失的地方是一个四维的体空间，在崩塌之后，这个生造空间的几何结构极度混沌……”安德叹息着，“她很痛苦。”
雷雅两手抓紧了自己双肩包的肩带。
她面临和苏尔默同样的问题，但如果说有痛苦的话，她们面临的是全然不同的痛苦。
三维的智慧生命不可能真正理解四维生命投影到三维之后的主观感受，更不太可能拥有相同的道德观。
雷雅只能尽力想象如果一个三维智慧体被困在二维宇宙后的无力感。
比如，在二维的纸上踏上一只三维的脚，但发现自己成了那脚印，身体却动弹不得……那的确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痛苦。
苏尔梅特凝望晶体球，不知道在想什么。
“痛苦？我不认为我们和苏尔默对这个词有相同的理解。”乔格沉沉说道，他的目光指向仿佛无尽延伸的上方，“十五年前，这里死去的人，数以万计的被摧毁的家庭，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痛苦。”
安德并未否定乔格的话，但他果断说道：“你，你们，没有资格批判她。你们获取了探知另一个自由度的资格，那个自由度反过来又定义了你们是谁。”
“所以，她在探索，在尝试。她制造这个装置，选定观测者，都是为了完成她最后的假说。如果能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节点同时激活，或许能产生一次足够强大的，与她的原生文明同频的高维共振。这股能量，也许能让她在无数个宇宙膜中，重新定位回家的路……”雷雅把思考的过程说出来。但她总觉得……思路上有哪里不对劲。
“在她完成所有计算和部署之前，她维持三维投影的能量耗尽了。”苏尔梅特突然道，这是他母亲蒸发的原因。
整个地底神殿，再没有一点声音。
三十年的秘密，终于被彻底揭开。
苏尔默不是一个降临的神，她是一个被困住的探索者。
她留下的，不是一个神圣的计划，而是一个来不及完成的充满巨大风险的未知。
安德.林克一步一步走向雷雅，眼中的狂热再次燃起。
“这次激活，通过观测者，必将成功。”他言之凿凿，他身上那种镇静的狂热，比狂热的狂热更加吊诡，“现在，是时候由我们来完成这伟大的工程了。”
乔格挡在了安德.林克身前。
“我们？”雷雅反问，清亮的声音在宏伟的洞穴中回响。
她向前一步，从乔格身边走过，走向那个悬浮的装置。
雷雅从双肩包里拿出了那把银色的反物质微型冲击炮。
它粗糙的金属表面，在装置散发出的诡异光芒下，反射出一种奇异的质感。
苏尔梅特的紫眸一闪，他还记得她拿这个勒索他。
雷雅单手持炮，迈向装置的核心。
方向不规则的强大引力场让她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
她能感觉到，苏尔默的装置在呼唤她，也在呼唤她手中的钥匙。
“雷雅！”乔格在她身后高声唤道。
“它的本质不是武器……”雷雅的嘴唇快速动着，她在对自己，也在对身后的同伴解释，“而是一个奇点的发生器。一个能在三维宇宙中，撕开一个微小高维窗口的工具。它是一个锚钉，一个喇叭，一个安全接口……有它的约束和转译，我的意识才不会被撕碎。”
“……雷雅，你再想想。”乔格的声音在洞穴回荡。他听到了她的解释，但这仍然无法确保她的安全。
雷雅的脚步停了停。
某种意义上，她已经跟贾思敏道过别。
但乔格……
她的心脏一揪。
如果她回家了，0号也回家了，好像也没有必要道别。
雷雅回了下头，她看到乔格矛盾的双眸，他在克制自己阻挠她。
她也看到那双淡漠的紫色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有安德.林克半真半假的狂热。
她不再犹豫，走到装置前。
那水晶般的外壳发出节律性的微光，像一颗等待被唤醒的心脏。
她深吸一口气。
冲击炮的外壳开始发出微弱的嗡鸣，与装置核心散发出的空间扭曲力场产生了共鸣。
她能感觉到两者之间开启了一个正在被调谐的能量通道。
冲击炮的广播信号，实质上是在触发一次宏观量子态的坍缩。
他们两百万个节点，从诞生之初就是同一个高维事件的产物，本质上一直处于纠缠态。
这个“喇叭”的作用，就是对这个纠缠系统输入一个确定的信息，让所有节点的波函数在同一瞬间朝同一个方向坍缩。
场与场的协议被启动。
“嗡——”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能量洪流猛然从装置中爆发，将雷雅彻底吞噬。
她的物理身体还站在原地，但她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彻底拉入了蜂巢网络。
这一次，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成为了网络的中心。
她的“视野”在一瞬间扩展到了整个行星。
她“看”到了全世界，两百万个散落在城市、乡村、荒漠、孤岛上的光点。
在这些光点中，她辨认出许多熟悉的存在：青港那团火焰般活泼明亮的光是贾思敏；奥尔托帝都那团燃烧着狂妄野心的光是海因烈……
接下来，她的意识被拉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
她看到了蜂巢的真实结构：一个空悬的主位，以及环绕在它周围的七个光芒璀璨的超级节点。
她、乔格、苏尔梅特、海因烈都赫然在列。
有一个超级节点，满是原生饥饿感，那是狼群的Alpha，她第一次“看”到了它的存在。
就在这一刻，一段源于蜂巢结构本身的法则，涌入了雷雅的脑海：
蜂巢的结构极不稳定，只有当七个超级节点和蜂巢主位全部被占据并协同运作时，这个脆弱的跨越多重宇宙的系统才能达到暂时的平衡。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战栗，但紧随而来的，是那股被写入基因的源自蜂巢集体意志的庞大使命感。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激活。]
当这个指令从她的意志中发出，麦城地底的装置功率全开，一道纯粹由信息和高维能量构成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行星。
在全球各地，两百万个节点，在这一瞬间共振。
他们的基因枷锁被彻底打开，来自更高维度的力量，如洪流般涌入他们三维的躯体。
雷雅的意识在能量的顶峰中，感受到了极致的痛苦与狂喜。
她仿佛与两百万个同类融为一体。
但就在能量洪流穿过她意识核心的那一刻，她也感到自己与蜂巢之间某种最根本的连接被消耗熔断了。
那份存储在更高维度中作为她生命蓝图的备份，为了点燃所有节点，被彻底当作了燃料。
她失去了死而复生的能力。
巨大的失落感还未平息，另一个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
在权限达到顶峰的瞬间，她疯狂地在无数个宇宙膜之间，搜寻着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坐标。
她的家，地球。
然而，那里只有一片混沌无法计数的可能性海洋，没有任何可以导航的星图。
她和苏尔默一样，无法定位那个独一无二的家。
能量的洪流像量子涨落一样快，一样无法被捕捉。
当最后的余波平息，雷雅的意识被推回了她物质的躯壳，带着一个破碎的希望和一个沉重的现实。
她剧烈地喘息着，干脆坐在了地上。
无需雷雅说什么，乔格和苏尔梅特刚才都已感知到，她成功完成了两百万个节点的彻底激活。
并且，她没有死。
但雷雅的眼神中，没有完成使命的轻松和喜悦，更多的是疲惫与茫然。
她成功了，但她也失败了。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但她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而从现在起，她不再是不死的观测者。
她更不知道这被彻底激活的两百万个节点——一个全新的物种，将会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还有不稳定的蜂巢，那个空置的主位……
乔格眼里是如释重负的温柔，他朝雷雅快步走过去。
安德.林克的声音劈开了这短暂的平静。
“很好……非常好。”安德.林克说，他也走向那颗正在稳定下来发出柔和光芒的装置。
乔格和苏尔梅特从不同的方向封锁了他的路线，雷雅立马站起来，重新回到警惕的状态。
安德笑了，那是看待无知孩童的居高临下的笑容。
“控制他们。”他下令之前，眼睛已经眨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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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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