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未明，帐中还残着一星灯火。夜里那炉炭烧得久了，灰烬微红，暖气氤氲在氅被之下。
顾言念是被冷风惊醒的。帐帘缝处透进一线微白，她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大榻上。
昨夜她明明只是在旁边小榻蜷了一宿，本打算守着，不曾想太耗心神，思绪乱到极处，竟在半梦半醒中就睡了过去。
此刻她伸手掀开被角，鼻端闻到淡淡药香——脚踝处裹得严整，纱布洁白如新，显是被人重新换过了。
她心里一凛，垂眸看去——那双鞋袜还端端正正挂在脚腕上，只是系得丑陋非常，带结乱成一团，松松垮垮，像是被人硬生生胡来一气的模样。
顾言念盯了两息，忽然就弯了弯嘴角。
这厮手倒是稳，心也细，就是一点美感都没有。
她轻轻伸脚落地，触到地毯时，疼意已淡，脚腕比昨夜轻多了。她试着压了压脚尖，竟也能走。
定是那郎君——哦不对，现在晓得了他的名字，也该叫他王伯衡了，总而言之......定然是他昨夜里为她换过药了。
思及此，她抬眼四顾——书案整齐，铜炉里还有余烟，榻旁铺了帛垫，却已空无一人。
——昨夜为了做戏，那人也是歇在这营帐里的，怎的大清早不见了踪影。
顾言念微微蹙眉，指尖在靴结上绕了一下，正想理一理，忽听外头有人掀帘子。
她心头一紧，几乎下意识就抓过身侧的被褥遮了半身。
却见进来的人是阿九。
“小姐！”
阿九一进来就屈膝行礼，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铜盆，声音压得极低，“奴婢见姑娘不归，心中不安，夜里便来寻，不想被那位公子打晕过去，这天亮才给放出来呢。”
原来昨夜，阿九在外头等的急了，三两下翻进院子，还没来得及看自家小姐在何处呢，就被人给打晕了，然后没了知觉。
其实温玉这番做的也没什么大错，其一，顾言念作夜累极，睡得沉，要是让丫鬟吵嚷着弄醒了，那估计也就睡不好了。
其二，若是不弄醒顾言念，阿九定然是要大吵大嚷，再不济也是会弄出些动静来的，保不准还会觉得是他“迷晕”了她家姑娘，届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是更不必要的了。
顾言念自然晓得这些道理，可是心里还是很不爽。
他是什么人，凭什还敢对她的人动手？
她心里这般想着，神情却仍旧淡淡的，只在指节间敲了两下，随即收了手。
“我今日有事要做，”
她抬眼，语气不急不慢，“你一会儿先回府中一趟，就说我身子不大爽，要歇息几日，把院门给关好，守着。”
她是大半夜出来的，幸好近来府中的人都忙着大姐姐的婚事，估计也不会太注意她，只要小槐搪塞一番，再有阿九回去说，定然是不会被发现的。
阿九愣了下，抬头看她，欲言又止：“姑娘……我怎能放任您在此处？更何况——”
她的目光忽落在顾言念脚上，登时一怔。
那鞋袜的结打得委实难看，歪歪扭扭，像是个半大的孩儿胡乱捆的。
阿九心头又惊又恼：“姑娘，您这……这是谁弄的？怎得就……这系法——实在不像话！”
话音未落，她就蹲下身，伸手要去理。
顾言念眼神一变，身子往旁一闪。
阿九一怔，愣愣抬头。
顾言念也晓得自己这一番动作有点突兀，但是她故作淡定，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清了清嗓子：“罢了，莫动它。”
阿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讷讷地应了声。
顾言念掩去眸底那一丝轻微的笑意，神色复又淡下来。
“你还不信我了？且安心，没事的。”她缓声道，“你先回去，让小槐打好照应，若是见我迟迟不归，再来寻我便是。再说了——”
她侧过脸，淡淡一笑，似笑非笑：“令恩哥哥与阮小相公都在此处，哪里还能出什么事？”
阿九沉默片刻，终是俯身叩首：“奴婢明白了。”
-
顾言念收拾妥当时，天色方亮。帐外的雾气还未散尽，晨风带着些山里的湿冷气。她掀帘出去，才见那“王伯衡”正立在门口。
他换了一身深青色的长袍，衣料厚重，腰间系着窄带，外罩一件粗呢短褂。清晨微风一吹，衣袂轻晃，整个人衬得修长挺拔。
顾言念瞥了他一眼。
若不知底细，只怕真要当他是哪家门第出来的世子郎。
可偏偏那一双眼子淡淡的，看人时不带一分情绪，整个人立得笔直，像块冷铁。
有趣。
顾言念心中暗暗一笑——初见时她就觉得这郎君生的极好，可却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傻愣愣的，白瞎了他这幅皮相。
可眼下晓得他是在做戏，又觉得有意思极了，他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兵，平日里有谁会在意他的性子，居然还喜欢这般拿捏收敛。
真真是有趣！
她懒得戳穿，只抬手拢了拢发丝，步子一拐，故作自然地走到他身侧。
“夫君，”她低声唤了一句，语气又轻又正，足以让外头几个路过的青梧寨弟兄听见。
温玉侧头，神情一如往常，仿佛对这声“夫君”毫无反应，只淡淡应了个“嗯”。
顾言念却早瞧见那一瞬间他眼底微不可察的无奈，心底忍不住更想笑。
此刻寨中早起的人都出来操练，院中刀枪舞动，呼喝之声此起彼伏。顾言念心思一转，便大方地挽上了温玉的手。
“王伯衡”，这回倒真像个被娇妻牵着走的文弱夫婿了。
两人正行至场边，恰见阿岱与佘广带着几人走来。
“霓丫头！”阿岱远远喊了一声，笑得豪爽，“脚上可好了？”
顾言念眼底一转，抬声笑答：“好了！昨夜多亏了夫君悉心照料呢。”
她故意在“夫君”二字上咬得极轻，却让那“悉心照料”四个字落得又清又响。
阿岱和佘广对视一眼，都是会意地笑了。
昨夜两兄弟回去促膝长谈，也想明白了。
虽这姻缘情爱什么的，他们也不大懂，总而言之，现在看着这一对小夫妻是郎情妾意和和睦睦的，那也就罢了。
左右只要霓丫头喜欢，他们也不能对人家太坏，回头要是把人给吓跑了，可不就又是一场乌龙。
这书生虽弱了些，但好在也能悉心照料霓丫头，这就很好了。
有了这个念头，阿岱和佘广看着温玉的眼神也都和蔼了不少。
继而就见阿岱收了笑，想起正事，转而道：“霓丫头，今日官府那边的人到了，要谈那桩招安的事。你是寨中三当家，照理也该一并去见。”
顾言念正整理袖口，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笑得明媚：“我不去了。”
佘广皱眉：“怎的？”
“我还没进过长安城呢，”
顾言念很明显没有忘记自己“陇西游侠”的身份，故而轻声道，眉梢弯起，“看什么都稀奇，哪有心思听那些弯弯绕绕的官话？不如趁着清晨，到处转转，也算散散心。”
阿岱哈哈一笑，其实也猜到老三不会想去，索性就道：“好罢，你既不去，就歇着。招安的事，我和你佘叔会办妥。”
佘广则看了温玉一眼，沉声道：“你好生看着她，莫让她乱跑，又伤了脚。”
温玉抱拳一礼：“是。”
-
却说阿岱与佘广带人下了山坡，那靴底踩在湿石上，渐行渐远。场中呼喝声也散了几分，只余晨风拂过旗面，“飒飒”作响。
温玉忽道：“在这等我一会”
顾言念挑眉：“作甚？”话虽如此，她还是收了步，站在廊下柱影里。
温玉不作解释，转身去了后院马厩。
院里还带着夜里未散的潮气，远处鸡鸣断续，马厩里传出两声鼻息。他选了一匹青骢，亲手抚鬃，拴鞍，收缰，动作利落。
片刻后，蹄声由远及近。
顾言念抬眼，就见他牵着青骢从雾里出来。
马鬃顺贴，眼珠乌亮，踏步极稳。
温玉近前停下，抬手半一揖：“路不平，走不得久，权且借它。”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扣住她腰侧。
顾言念还未发声，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托上鞍头。她惊得微仰身，衣角拂过他肩，落在前鞍。
下一瞬，背后便是一片温热，他从她身后坐定，单臂环过来，掌心护在她肋侧，另一只手去握缰。
顾言念耳根“嗡”地一热，忙把手按在鞍桥上，强作镇定：“王伯衡，你——”
温玉的耳尖也红了，语调却平平：“反正你也不去谈招安，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城西的寒山寺。山脚好景，寺前有泉，香客多，脚下甫好，也当散心。”
他整这一遭也不是全然一时兴起，实际上，他仍旧很好奇这小娘子的身份来历。
多试试，说不定能露出些许破绽呢。
顾言念“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寺庙有何好去？我在陇西时常去祁云寺，满院皆是青灯古佛，檐前木鱼碎碎敲，昏沉得很。实在无趣，何必去？”
温玉听着，唇角微弯，不置一词。
只是拽了拽缰，青骢马微一低头，顺坡而下。
“喂，你倒也不问我愿不愿意？”她嘴上这么说，身子却不自觉往后靠了靠，借了他怀里的稳固。
这书生倒真真不是什么呆子，也不知是心头如何想的，但也算误打误撞全了她的方便——
毕竟这般带她出来，也省的她一直担忧要是留在军营里，不小心撞见了霍廷泽和阮循可怎么好。
左右既然答应了人家，又亏欠了人家，什么都是他有理些了。
“问了，你也会说不愿意。”温玉淡淡道，“不问，兴许就愿意了。”
顾言念“嗤”的一笑，尾音压得很低。
她故意慢吞吞道：“好个歪理。”
真是好霸道一个郎君。
马走出营口，晨雾渐散。
山道窄，青石湿滑，两旁荆棘带着露水。温玉把她往里带了带，膝侧夹紧，让马收了收步。
顾言念偏头看他，那双眼子仍旧清冷，只是落在她发梢时，淡色里添了一丝实在。
“坐稳。”他低声提醒。
她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扣住鞍桥边缘。
风不大，正合人心。过了两处转折，前头便是官道。官道向东，长安城墙在雾气里露出一线暗影。
行到近处，晨门未开全，已有人挑担候在门侧，卖早食的摊子冒着白气。
蒸屉里包子鼓胀，豆浆香滑。
几个小儿趿着鞋沿门缝往里张望，被兵士拦回去。顾言念被这热闹吸引，探身看了两眼，脚腕轻轻一动，疼意并不甚。
“要不要吃一个？”温玉问。
“吃便吃，却先告诉我，你口中的寒山寺在何处？江南那座我也听过名头，怎的你不过一匹马，便敢说今日带我去？”
这话当然是瞎扯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寒山寺是哪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寒山寺的名望有多高。
原先祖母还在京城时，她是常常陪她去烧香拜佛的呢。
可慢着……
他不是才从安南来的长安吗？怎么也会知道寒山寺？
这般想着，顾言念心中又警惕了几分，她微微蹙眉，正想开口继续问，却听温玉先一步开口：
“不是我知道，是进了京城后，营里几个兄弟说起的——城西这处寒山寺最灵验。谁家小儿发热，谁家老娘久病，去那儿烧两炷清香，求个平安，十常有九应。”
他把“最灵验”三个字说得很平常，像是随口带过。
又道：“我也没去过，只听他们讲得热闹。”
顾言念挑了挑眉，眼底一转：“最灵验？”
虽是在开口质疑，但是顾言念对温玉的回答很满意——最起码他的话里没什么破绽，也很符合逻辑。
“嗯。”温玉应得自然，“既是你头一回进京，见识见识也好。若不喜欢，咱们再折回去吃个热饼，也不算白跑。”
她“哼”了一声，似是被逗笑：“行，那就依你。先去看看你这‘最灵验’。”
周末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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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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