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丝鞭打在车窗上，水滴向后斜飞，像透明而迟缓的流星。
玻璃窗上水意渐浓，道旁的路灯和霓虹灯的光彩被水迹晕染开，变成了一团团毛茸茸的色块。
雨越下越大，车窗被雨滴敲击的声响逐渐急促。车内听得很清晰，原泽无处安放的手逐渐放松下来，垂在自己的膝盖上。
雨声很大，这样车里的沉默就没那么难熬了。
车子驶入了小区的地下车库，张姐的家到了。
“这两天你先在家休息吧。”张姐甩完这句话，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下车了。
驾驶座上的小陈害怕地眨眨眼，等张姐走远后，他扭头看原泽：“原哥……这到底咋回事啊？”
原泽扯了扯嘴角，无奈地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轮到他出场前的几分钟，肚子里忽然产生的剧烈疼痛是因为什么，就像是内脏忽然移位，被一双大手像捏橡皮泥一样来回揉搓，说不清到底哪个部位疼。
不，也许重点不是肚子，而是心脏或者头部。偏头痛和心跳加速也相伴而来，他感到恶心干呕，冷汗直冒。他拼命地大口呼吸，却依旧喘不过气来。
这种状态当然不能暴露在镜头下。
于是他躲在保姆车里，吃了止痛药，想赶紧熬过去。有人在车外走来走去，催促着什么，话语像是穿过了一片水域，到他耳朵里时变得雾蒙蒙的。
主办方配备的医疗队及时赶来，但没检查出任何毛病。
不一会儿，可能是止痛药起作用了，他的症状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时由于红毯上空了一段时间，原本作为压轴的刘晚轩在主办方的安排下提前登场了。
刘晚轩和原泽是同一家公司的艺人，比原泽大六七岁。近几年，刘晚轩主演的电视剧大爆了三四部，身价飙升，成了一线明星。现在他的档期早已排到了后年，品牌代言更是拿到手软，公司高层非常重视他。
反观原泽，刚出道三年，去年他在一部玄幻剧里演戏份不多的反派配角的cut被观众疯转，这才从无名无姓到有点水花。今年他在几部爆款剧里演的配角出圈了几次，从十八线小演员成了现在新晋小生盘点里的常客。
小陈把导航目的地设置成了原泽的住处，刚要发动车子，原泽却打开了车门：“换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会儿。”
“没事没事，原哥，我不累。”
原泽却已经下了车，给他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小陈换到了副驾驶座，看原泽把导航地址改了。
“先送你回家吧，你明天不是要赶早上的飞机吗？早点回去休息。”
小陈挠挠头，嘿嘿笑道：“跟着我原哥就是好。”
不开车的时候终于有空能看手机了，小陈的一个小群里已经聊了99 消息，这些人大多都是在匿名吐槽某某艺人事儿多耍大牌，没有自理能力，不把助理当人看的。
“擤鼻涕的纸，臭袜子，直接往我手里塞，还要我给他穿鞋脱鞋，绝了”
“他大半夜的在剧组非要吃佛跳墙，让我去给他买，吃不到就不愿意开工。荒郊野岭的我都想跳墙了，他爹的”
“我签的是劳动合同，不是奴隶卖身契吧，我请问呢？”
“这些明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垃圾”
……
小陈眨眨眼，觉得有点魔幻。
这是同一个娱乐圈吗？
群里的几个发言的人他都认识，虽然他们吐槽艺人不带名，但小陈知道这应该是真事。
小陈去年刚毕业，阴差阳错来应聘成了艺人助理。来之前他加了很多求职群打探消息，看了几天后觉得害怕极了。然而这年头工作太难找，辅导员和家人都劝他先找个工作过渡一下，他挣扎再三，还是决定来试试。
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干了。他抱着这样的心态，被公司分给了当时同样是新人的原泽。
那些可怕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原泽只比他大两岁，待人亲切随和，平时很照顾他。
小陈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回复了之前群友那句骂垃圾的话：“也没有吧，有些明星人很好的，也不能一棍子全打死。”
被反驳的人很生气，连着发了很多条，说小陈肯定是没打过工，没接触过活的明星。
小陈懒得跟人争执，不再看群，抬起头看窗外。再过几个路口就到他家了。
接下来一两天见不到原哥了。也不知道公司会怎么处理……万一公司把他分配给某些艺人……
小陈忽然扭头看向原泽，双手合十，殷切地大声拜托道：“原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我不想离开你。没有你的世界，我可怎么活啊！”
原泽扶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你再这样发神经，咱俩都得离开这个世界。”
*
原泽回到家后不久，收到了张姐发的微信。点开消息前，他的心提了起来。
“你这三年都一直连轴转，没怎么休息过，就当是放个假好好休息。还有，别刷手机了，剩下的事你不用管。”
“趁着有空，明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
原泽回复：“好的，谢谢张姐。”
张姐的对话框上方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原泽等了一会儿，那行提示消失了，张姐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原泽看着聊天记录，后知后觉地发现，确实，他已经入行三年了。
距离当初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年，不能再这样不温不火下去。
原泽放下手机，呆坐在沙发上。夜里的气温适宜，窗户开着，偶有凉风，一直没动弹的他却越来越觉得燥热。他猛地拿起手机，可刚解锁后，就忘了要做什么事情。
手在微微发抖，心跳也在莫名奇妙地加速。可能是最近咖啡喝太多了，他心想。
休息的这两天，原泽偷偷看了几次手机。公司的公关团队下场，放出消息和一些证据，证明当时他的身体不适，还拿出了医疗队前去看他的照片。对于刘晚轩和原泽不和的传闻，公司团队悄悄买了几条以前他们二人拍戏的花絮和采访片段，他们相处时看上去很和睦，关系很亲近的样子。
刘晚轩的一些粉丝很愤怒，不停地要公司给个说法，不接受这种拙劣的借口。刘晚轩本人的态度也有些模棱两可，经纪人张姐为此东奔西走，费了不少口舌。
两天后，公司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原泽接下来两个月的活动都被取消，原本定了要进组的一个戏也没了。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为你争取了，”张姐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就算我信你是身体真不舒服，但有的人是不会信的。”
“理解的，辛苦张姐了，实在是很抱歉。”
“上次让你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你去没？”
“去了，没查出什么。”
张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原泽知道，以后他的机会可能会越来越少了。娱乐圈里的起起伏伏太常见，新星忽然销声匿迹的事数不胜数，原因千奇百怪。这次说是先停两个月的活动让他休息，实际上也许只是雪藏的开始。在张姐和公司的眼里，原泽这种忽然出现的不受控表现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
有潜力的新人很多，没有人愿意赌上资源和时间，来陪一颗炸弹成长。
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可话依旧说得很好听。
张姐告诉他：“没关系，安心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吧。如果身体机能没问题，那也许是太累了。你出道后这三年几乎都没休息过吧，歇一歇，说不定就好了。”
说着，她扭头看向旁边的小陈：“接下来两个月你不用跟着原泽了，公司之后会给你另外分配任务的。”
小陈从沙发上一下子跳起来，急忙道：“张姐，那原哥休息完了之后呢？我还能继续跟他吗？”
张姐还没说话，肚子先一步咕咕叫起来。
原泽站起来：“张姐还没吃饭吧？我去厨房下碗面。小陈吃吗？”
小陈闻声抬头，眨巴着眼睛：“吃！”
原泽比了个OK的手势，笑了笑，走进厨房，把门带上。
小陈见他进了厨房，脸上的笑容消散了，他哀怨地对张姐小声说：“这不公平啊张姐，咱们都跟原哥共事这么久了，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那晚活动前，刘晚轩不是叫原哥去他那儿聊了一会儿吗，之后就出了那事，说不定就是刘晚轩为了炒作……”
张姐板起脸：“没证据的话不要乱说。当时我也在场，那就是一次很普通的闲聊，氛围挺好的。”
许是觉得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原泽了，悲愤令小陈格外勇敢。他撇撇嘴：“我才不信氛围有多好。那个刘晚轩，上周拍戏的时候故意NG几十次，让原哥在冰水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捞出来人都快没知觉了，发了三天的高烧。
还有上次录综艺，刘晚轩就在那来来回回地折腾他。我原哥做饭是好吃，那也不能天天都让他一个人做十几道菜。好家伙，等菜做完了人家也都吃完了，还提意见呢。我原哥烟熏火燎地忙活一整天，一口菜都没吃上。到最后人家都是去旅游享受美景的，就我原哥是去当苦力的。
更可气的是，节目一播出来，那些菜全变成刘晚轩做的了。他爹的，他不就是进去装模作样颠了两下锅吗，多剪一秒镜头他都得露馅。原哥中途就歇那几分钟，被剪得像是游手好闲一整天似的。”
小陈越说越激动，张姐却不咸不淡地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刘晚轩最近一个月格外针对他吗？”
“不知道。”小陈瘪瘪嘴。
“上个月顾导新电影的第一轮试镜，他没过，原泽过了。”
小陈的大脑宕机了几秒。
张姐补充：“没错，是你想到的那位顾导。”
那个早已拿遍了国内外各类电影大奖的、任何版本的电影学教科书里都不得不提及的那位顾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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