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抱着画卷的男人。
那个在桥上撞到我,还命令我帮他捡东西的男人。
那个我在假山后差点被澜文抓出,被我威胁后推出去应对的男人。
原来是他!
原来他承担了我那日的护卫活动,难不怪李义那群家伙,说连续蹲守许多天,发现总有一次我身边无人跟着。
原来就是他!
我躺在床上无声地笑起来:在我不曾察觉的时候,居然已经有人看我不顺眼到如此地步。
甚至——我面目狰狞,脑海中不住回忆起长街上的画面,中间交织穿插着梦中的场景,一幕幕闪回,让我浑身不停颤抖。
可无权无势,我只能闭眼。
这个人,轮不到我来处置。
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听屏风后的动静,好像是在听一出与我无关的戏。
“老爷,你发发善心吧!”
男人哀切地求情,姿态谄媚,虽然身体被捆绑,但他依旧以头抢地,不时发出“咚咚咚”的脑门砸地声。
一点也不响亮。
我闭着眼,安静地想。
“你是在要挟我?”范文远的声音极轻,以至于这句话之前的内容,我没有听清。
“小人不敢。”
模糊的声音,叫我不敢笃定,对方是否回答的这句话。
屏风后的人刻意放低了声音,我想要扭头,将声音听得清楚一点,却也是无济于事。
只听得一阵窃窃私语后,范文远率先离开,等他走远,澜文宣布事情处理结果。
“念在你对范府忠心耿耿,效力颇多的份上。老爷决定,只打断你双手,之后你依旧在范府当值,看守松林,无令不得出。”
“咚”的一声。
被团团捆住的男人,晕死过去。
废物。
不过是断手,便承受不住了么?
那若是让他来经历一下,我曾经历过的事情呢?
只怕是会当街尿裤子吧。
果然,男人就是没用。
我心头冷笑,假装此时已经睡着,不发出一点动静。
澜文站在屏风后,声音情绪:“晕了?晕了正好,你们把他拖下去,趁着现在安静,将事情办好。”
“是。”
两道身影出现在我屋子内,他们将晕死在地上的人拖走,不知拖去何处。
其余人跟着离开,澜文离开之时,轻声同我说话。
大概是有说话吧。
可惜我听不清。
我感受到房门被关上,所有人如流水般散去,我躺在床上,身躯沉重而疼痛,好似柳树生根,深深扎入泥土,将我束缚,再也动弹不得。
我被困在床上。
困在这里。
我闭上眼,春天早已过去,夏日燥热烦闷,吹进屋里的风,也如此令人厌恶。
秋天什么时候才来?
或许还要很久。
我开启了我的养伤生涯。
此前在床上躺着,我不知晓情况,后续恢复些许,我才知晓,那日李义将我胸骨打断,手臂亦是骨折,是以动弹不得。除却这些伤,在接下来的相处中,众人渐渐发觉,我耳朵不似以往般灵敏,每当我同他们说话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要他们说第二次。
范文远为我请来了大夫。
我成了半个聋子的事实,很快便传开。
柔芷自从我那日回来之后,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总是强颜欢笑,忧心忡忡。
好比现在,我坐在葡萄架下纳凉,一一在旁边为我扇风,柔芷手中捧着我为她带回来的书籍,看似仔细品读,实则过去一炷香的时间,她连书页都不曾翻动。
明月高悬,我只需要抬头,便能看见嫩绿的葡萄藤中间,那一颗颗青绿色的小葡萄。
“看不进么?”
我的声音恢复如初。
身边翻页的声音明显,我未低头,而是看着葡萄藤,“何必作出这悲伤表情?”
“老师……”柔芷欲言又止。
“嗯?”我问。
“不够。”柔芷说。
“什么不够?”
“你受此侮辱,伤势极重,那些人却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柔芷声音轻轻柔柔,好似夜风拂面,将葡萄叶吹动,于月色中摇曳。
我垂眼:“在旁人看来,他们也被侮辱。”
“你不过是保护自己。”柔芷合上书,安静坐在我身旁,“但他们没有死心,他们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甚至城西李家那个混不吝,居然敢告到官府。”说到这里,柔芷冷哼一声,带着……上位者的权势与不屑,“我正愁找不到人,结果他们居然自己撞上来。”
我猛得低头,看向月光下的柔芷。
还是那样美丽的一张脸。
雅致、美丽、端庄。
但她的眼神与过去相比,又分明多了一点什么。
不再柔顺,不再顺从。
若说她以前的眼眸是山谷中一汪清泉,偶尔流于石上。现在便是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平静,暗藏波涛。
她脸上依旧挂着柔婉笑容,“老师,我把他们……,好不好。”
在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柔芷突然放轻声音,以至于我没有听清她究竟说什么。
“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柔芷面色一黯,眸色受伤,面上笑容几乎挂不住:“老师。”
她端坐在明月之下,一字一句,极为坚定。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这一番话,给我刺激极大。
“柔芷?!”
我有点不敢想象,这番话居然是从柔芷嘴里说出。
以至于我开始恍惚,莫不是我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的话,柔芷怎么可能说出这番话?
柔芷却笑起来。
她手指翻阅着膝盖上书卷,声音于月下明晰:“老师,书中说冯太后、吕后,心狠手辣,狭隘无容人之量。可我看来,她们做的事情,与历朝历代其余皇帝,并无不同。”
“宁教我负人,不教人负我。”
柔芷抬眼,那一双深邃弯眸好似带着钩子,使我移不开视线。
“他们伤了你,已经叫我无法忍受。”
柔芷轻声笑起来:“现如今,还敢诬告你。”
她的手轻轻搅着手帕,“我想,他们大抵是认准了你无权无势,想要欺负你。”
柔芷说的,我如何不知道?
只是我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柔芷牵扯进我的事情里面来。
……她牵扯的越多,对我的了解也就越多。
我不想她了解我。
我不希望她知道我过去究竟是做什么的。
我希望在她眼里,我只是我,一个山中偶遇的琴师。
一个……高洁的、出尘的、与腌臜事情无任何关联的琴师。
我只是我。
不是妓。
所以我立即拒绝了她,“不行,不要!”
“为什么?”柔芷反问我。
我抓住柔芷的手,直直看着她,“你是高门小姐,不应该和这种事情有瓜葛……而且,而且如果范大人知晓,或许会对你不满。”
柔芷深深凝望着我。
她应当是想同我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她笑了笑,对我点头:“好,我听老师的。”
答应得虽然不算快,但是太过顺利,叫我心里打鼓:“当真?”
“当真。”柔芷笑着,恢复寻常端庄。
她轻笑问我:“老师,我许久没有弹琴,技艺不知是否退步,不如老师帮我听听?”
我点头。
只要不继续谈这件事情,做什么都可以。
我躺在贵妃椅上,一一进屋去,将悬挂于屋中的古琴抱出。
古琴与琴房中的琴出自一人之手,柔芷无需适应,她素手拂过琴弦,琴音叮咚流淌。
明月于她身后高悬,她面上没有笑意,双眼低垂,凝望琴弦,手上动作翩飞,《兰陵王破阵曲》带着浓烈杀意,刺破月光朦胧。
……我躺在贵妃椅上,看着柔芷身影。
琴音渐渐变得和缓,她抬头,与我相视一笑。
手下动作一顿,一曲《幽兰操》,完美衔接《兰陵王破阵曲》的音调,曲风一转,空灵出尘。
我缓缓闭上眼。
身体现在还处于恢复期,虽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容易疲惫。
方才强撑着和柔芷说了一会儿话,已耗尽我的气力。
现如今,耳边音乐流淌,节奏轻缓,我暂时将仇怨放下,记忆翩飞,于昏沉中似乎重现我与柔芷之初见。
现在想想,我与她,都变了不少。
倒也奇怪,不过是半年光景,居然能够发生如此大、如此多的变化。
我靠在贵妃椅上,沉沉睡去。
乐声不知何时停止,我亦不知是何时被送回床上。
我只知道,待我深夜惊醒之时,身边已无一人。
屋外烛火还在跳跃,明月高悬,是个晴朗夜空。
我睁开眼,再无睡意。
柔芷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李义已经报官,发誓要将我找出来。
想到那日光景,我生生将李义的命根子扯下来,现如今,不仅仅是得罪了李义,就连城西李家,都一并得罪。
城西李家——李义似乎有个大伯,在南华县衙里当值?
倘若我以后,真能够离开南华。
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真的能避开衙门里的人,远走高飞么?
就算能,可我为什么要跑?
宁教我负天下人。
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只有犯错的人,无用的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才想要逃跑。
我没做错任何事情,倒是他们,仗着强权压迫我、凌|辱我,他们试图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难道我不能反击吗?
我当然可以。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不会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离开南华,我偏偏要在南华待着,我偏偏要每天经过衙门口,偏偏要作威作福,让那群不可一世的纨绔公子哥,活在随时可能会被我折断命根子的阴影下。
恨意翻涌,又缓缓归于平静。
我安静躺在床上,今夜无风,我听不见雨打芭蕉,听不见蝉鸣蛙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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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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