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好奇柔芷所说的物什。
加之过去，我亦不曾吃过粽子。
心中本就好奇，现如今，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我拆开粽子最外层的线，那线层层环绕，不似我所做的毫无章法，仅花费短短一截儿，便将粽叶紧紧缠在糯米上，粽子熟了许久，此时早已放凉。
我掀开粽叶，瞧见叶片依依不舍同糯米分离，如藕断丝连，拉出透明丝线。粽香扑鼻，糯米清香混合着粽叶香味，夹杂几分柔芷身上的淡淡墨味，在这夏日之中，调成独特而新颖的芳香。
轻轻一咬，香味馥郁，于我唇舌之中爆开。
原来粽子是这般味道么？
挺新奇的，却又在我意料之中。
糯米黏且糯，同粽叶芬芳一起，萦绕在唇舌之间，我将其吞下，明明觉得没什么好稀奇，却不由自主地又咬第二口、第三口……
待到碧绿粽叶上只余几颗糯米黏着无法脱离，其余糯米已然进我腹中。
不知不觉之间，我居然已经将粽子吃完。
意识到这一点，我有点不自在。
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现如今，柔芷可告诉我，究竟是要给我什么了么？”
柔芷在门后轻笑。
她朝我招手：“老师，你靠近点。”
我微微侧头，离门缝还有些距离。
柔芷却不满摇头，“老师，离得太远了点。”
我闻言有些好笑：“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神秘？”
柔芷不回答，只是道：“你再靠近点。”
我无计可施，按照柔芷意思办事，整个人离大门更近。
“老师，还需得往前些。”
柔芷依旧是不满。
我闻言，索性身子后移，挑眉看柔芷：“你莫不是在拿我打趣？我现如今已经快贴在门上，怎就不能说？”
柔芷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又单纯：“老师，你便靠过来点嘛。”
又来了。
我发现自从我来探望她之后，她总是这样，发出黏黏糊糊的声音，配合着可爱又无辜的表情，许多时候不曾回答我想要知道的内容，却能够叫我轻易放过——这是在撒娇么？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随即，视线落在门后柔芷脸上。
她美丽的眼睛盛满笑意，此时望着我，眼底都是我的身影。
不知为何，夜风依旧吹着。
粽叶在我手中未曾丢弃，身后松林于夜色中婆娑，我却莫名的，只能闻到柔芷身上墨香。
我早已失聪的左耳，似乎听见了心跳声。
咚咚、咚咚……
我一时不知该问柔芷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说些什么，在脑子未曾反应过来之前，身体便自作主张往前，双手扒着门缝，侧脸紧贴缝隙，墨香味更浓。
我只能闻到这一点味道。
“老师。”
我听见柔芷的声音，在我右耳响起。
耳朵痒痒的，从她口中呼出的热风落在我耳边，我下意识地想要歪头躲避。
却又没有躲避。
我纹丝不动，等着柔芷。
“端午安康。”
我听见她说。
她只是说。
说了这么一句话，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疑惑？失望？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没有。
面上却讪讪笑开，“端午安康。”
干巴巴地回答柔芷。
柔芷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老师怎是这个表情，不喜欢学生送你的礼物么？”
我调整面上情绪，略微勉强地笑，“‘端午安康’这四个字，便是你送我的礼物？”我抱怨的语气里，说不上来有多少掺杂着真心：“如此的话，这礼也太敷衍了些。”
“老师这可是错怪学生了。”柔芷轻声道。
“哦？”
她的手从门缝中伸出，指尖搭在篮子边缘，因着她被关在门后，距离不够，便稍稍用力，我感受到从篮子上传来的微弱力气，身体下意识往前移动，柔芷右手得以伸入篮中，她拨开艾草——五彩绳编织而成的穗子，静静躺在艾草之中。
我诧异不已。
此前篮子里面，只有艾草和粽子。
“你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柔芷轻声笑：“老师，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将话往旁处引。
我嗔怪看她一眼，但还是将穗子从艾草堆里取出，放在眼前仔细观看。
柔芷的女工，确实是出类拔萃。
五色线紧紧缠绕，缝隙几乎完全一致，编织水平之高，不是寻常女子可做成。
“你莫非是天上织女转世？”我笑：“怎么能将这些小物件，编得如此漂亮精致？”
柔芷煞有其事地摇头：“我不是什么织女。”
“嗯？”
“织女要被凡间男人偷衣服，从仙女变做普通妇人，一身技法被胁迫着却只能洗衣做饭、照顾男人。”她的语气，已经多是不赞同：“我不会如此委屈自己。”
“你待如何？”我笑问。
柔芷正欲回答，看我一眼后，先笑着：“我只知晓，那男人留不住我。”
她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与好奇，“师傅，若你是话本子里的织女，你会怎么做？”
大抵是今夜过于欢喜。
也或许是夜色太过皎洁、晚风柔和。
我竟然未加思考，脱口而出：“杀了他们，包括那头牛。我既是仙子，必定会仙法，何必守着什么贞操观念？不过是衣服而已，他藏着我的衣服，我便杀了他，夺走衣服，如无事发生过般回天庭。”
柔芷笑吟吟：“果然是老师呢。”
“你不认可？”我问。
柔芷缓缓摇头，“老师看得似乎太透彻，让我总觉得，我与你之间，还有很长距离。”
这话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接。
我讪讪笑：“不过是一扇门。”
“可门前落了锁。”
“总有打开一日。”
“不知老师到时可否还在。”
“自然。”我想也不想：“我能够去哪儿？自然会在。”
柔芷听我这么说，她于夜色中轻叹一声，又缓缓笑开。
“老师，夜色深了。”
她提醒我，应当早早离去。
我点头。
今日确实耽搁得久了点。
我将穗子抓在手心中，感觉到触感略有不对，指腹摩挲后，穗子被举起，放在月下，借着月光仔细打量。
月光透过松针照亮手中物，我将其瞧得一清二楚。
“老师，可是有什么问题？”柔芷见状，轻声问。
我手下垂，带着几分无奈：“柔芷，如此贵重之物，我不能收。”
“有何贵重的？”柔芷笑起来。
“可这五色线中的金线，分明是由——”金丝编织而成！
我看得清楚。
那金灿灿的色泽，如此令人喜爱，不过是一眼，便叫我移不开视线。
我绝对不会认错金子，就好像是乞丐不会认错铜板。
我想将东西交还，柔芷却打断我未说出口的话。她站在门后，缝隙中的小脸澄净，“老师，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只有能让您高兴，才有意义。”
“可这太贵重。”我说。
“您日日来看我，对我来说，亦是无价之宝。”
我知晓柔芷一片心意，可是……不行，东西太过贵重，我受不得。
“我寻常不怎么爱戴金银。”
“老师很喜欢金，不是吗？”柔芷突然开口，将我惊到。
我猛得抬眼，撞进柔芷笑吟吟的眼。
“我注意到，老师很喜欢打量我身上戴着的金饰。最初发现，是我帮老师捡竹簪，老师视线从金镯上掠过，后面我几次试探，发现老师单纯喜好金饰。倘若不是金饰，哪怕饰品更加昂贵稀有，老师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声音轻轻的，偏偏精准无误传到我耳朵里。
“想来，老师喜欢金饰，但不太爱张扬。学生便自作主张，将金编织成线，又同其他四色线混在一起，编成穗子，料想老师会喜欢。”
如此心意。
如此细致。
如此周到。
思虑甚多。
思虑甚微。
柔芷不仅早早注意到我的喜好，更是在为我赠礼之时，将一切情形细细揣摩，费尽心思，只为送我一件合心意的礼物。
我紧紧捏着手中穗子，望着门后的女子。
深深凝望，几乎要将她刻入我眼底。
从来没有一个人……
我长这么大，活过这么久的年头，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在意我，将我放在心上。
我风华正茂、风光无限之时，那些公子哥儿们嘴上说着喜欢我，为我一掷千金，可送来的多是玉石画卷——梳妆柜中的金饰，皆是我自己所购。
他们说金银之物俗气，配不上我。
于是我以清艳之姿，纵横欢场。
渐渐地，我也变得俗气。
他们厌倦了我的清艳，厌倦了我的琴音，厌倦了柳娘这个人。
他们弃我如敝履，如同他们家中的痴情“糟糠妻”。
我知晓他们是何德行，从未期盼过什么。
可现在——
我紧紧捏着掌心中的五色线，感受穗子上每一道纹路，那每一道纹路，分明是在告诉我，柔芷精心对待，情意珍重。
她将我放在心上。
她在意我。
她希望我高兴。
于是她对我用心到如此地步。
“我……”
我还想说什么，柔芷轻轻摇头，打断我，“老师，收着吧，这是学生一片心意。您若是瞧得上这点心意，便挂在平安扣上。”她轻轻笑起来：“此前过于匆忙，没有时间为您做一个好的穗子，只能草草吊两颗檀以做装饰。现在有了时间，能送老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还希望老师莫要嫌弃才是。”
……我还有什么可说？
我只能低着头，快速眨眼，将我这个年龄不应当有的、因感动而落下的泪水逼回。
莫哭。
太丢脸了。
我欢场沉浮多年，不过是一个礼物而已。此前已经收到过许多，不足为奇。
没什么的。
不要哭。
不要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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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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