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胡乱同柔芷说了些话,具体说了什么,如今已经记不大清。
唯一能够记住的,便是晚风中她身上传来的墨香,以及此时挂在我腰间平安扣上的五彩穗子。
自从将穗子挂上,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穗子仔细把玩,却不睁眼看穗子,而是回忆着那天夜里的不同景象。
那夜的风。
那夜的月。
那夜的的松林。
那夜荒僻的、无人前往的祠堂,还有安静待在铜锁后,从缝隙中看向我的那一双眼眸。
柔芷……
我大概是病了,总是莫名其妙的,想到柔芷。
想她究竟是在做什么,祠堂里现在是否还冷,一个人待着是否无聊。
更多的时候,我不去想柔芷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过将她的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就像是她的身影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
当真是怪了……
我这么多年,第一次——
“娘子。”
一一的声音轻声在我右耳边响起,她此时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您要的书生已经为您找好,只是价格他们不同意。”
所有思绪从我脑海中消散。
我回眸望一一:“如何不同意?这个价格,已非常实惠。”
一一面露为难:“价格同其他报价相比,一份书一两银子,确实很高。只是您要他们抄的是《女诫》。而且抄百遍,又急着要,一时半会儿,若是不再加价的话,应当是无人愿意。”
我却笑起来:“你找的学堂那些少爷罢?”
“也不算少爷,若是少爷家中必定不缺钱,当是无人搭理我。”
“如此,你让人去客栈多问问。尤其是价格低廉的客栈,这里,应当会有人愿意干活。”
“哦?”一一不解。
我解释:“赶考的书生们舟车劳顿、一路而来,大多穷困潦倒。稍微富有点的,自在销金窟、美人帐中。唯有家中清贫的考生,身无长物,卖书卖字又放不下身段,现如今,有这种活,他们大抵是会抢着去做。”
“娘子当真是聪明。”一一诧异:“我此前,未曾想到还有这类法子。”
她轻声说:“我这便去,娘子等我消息吧。”
“嗳。”我叫一声。
“娘子怎得了?”
“拿一份你们小姐的手稿去,叫他们仿着字迹写出来。”我说。
一一面露不解。
我垂眼,想起夜中闻见的墨香,想起柔芷伸出的手中,墨痕微不可见。
当时我并未注意到。
得益于回来之后,我脑海中总是不自觉浮现夜里景象,这才叫我注意到,柔芷身上墨香来源——她在写字。
墨痕所沾的位置,正是手内侧。
至于她为什么要在祠堂内练字,我想,不会是因为无聊。
就像是为什么她能够在祠堂内,为我编织五色穗子。
难不成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灯芯、被子都没有的祠堂,偏偏有女工篮、笔墨纸砚?
我轻笑:范文远将柔芷关在祠堂里,并非单纯地让她思过。他给柔芷安排了工作,而且应当不轻松。
她身子骨那么弱,怎禁得起如此折腾?
虽然我暂且不知范文远究竟要柔芷做什么,但柔芷此前并未主动提及,想来我便是问,她也会通过撒娇将我糊弄过去。
不如先随意猜猜,将东西带去。
等柔芷瞧见,或许会让我帮她一二。
“你且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家小姐。”我这么对一一说。
一一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完全信任我,哪怕此时我并未给出一个解释,她依旧照我的意思去做。
“嗳——”我又开口。
一一回眸。
我清了清喉咙:“将钱压低一半。”我说:“你放心,会有人干的。这些穷困潦倒的书生学子,人数太多,又身无长物。只要是有钱,多得是人愿意干这个活。”
一一身体缓缓后倾,而后,缓缓点头。
眼神带着几分鄙夷,更多的则是崇拜。
她往外走,没有被我叫住。
我闲下来,便牵着鹤,在范府里闲逛,待到天色渐晚,这才慢悠悠回去,饭后等了一会儿,便趁着夜色去找柔芷。
我的身体,应该已经是大好。
陡峭小路无法阻碍我速度,我健步如飞,比未受伤之前,要健康许多。
除了左耳确实失聪,再听不见声音。
还好,我有两只耳朵。
右耳可以清楚地将柔芷的声音送到我耳边,我能记住她说得话。
并且当只有一人之时,不时回想。
日子平淡地继续下去。
一一期间告诉我,她已找好写手,价格比我报得还要更低,为我省了一大笔银子。
但我依旧付了一半的钱:本来与最初预算相比,已经便宜许多,省下来的钱我留着也无用,不如给这些书生们作路费,指不定未来还能攀附上一个官老爷。
或许是书生收到了意料之外的钱,并未过几天,一百份《女诫》,便摆在我面前。
字迹工整,簪花小楷成列出现在宣纸上,带着雅致别韵。
“像吗?”我问一一。
我不认识柔芷的字迹,此前在一起,也几乎没见过她提笔。
“像。”一一点头,轻声道:“可以说一模一样。”
我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字,而后笑起来:“柔芷的字,也这么好看么?”
一一点头。
我将宣纸收起,因为足足有一百份,哪怕我费劲心思,也只能勉强将十份宣纸折叠藏进腰带中,剩余九十份只得摊开放在屋内,“我先送一部分过去,这些东西,你帮我收一下?”
一一不会拒绝。
等到月上柳梢,我抱着十份誊抄好的《女诫》,走上熟悉道路。
“柔芷。”
还未走到庙前,我便开始呼喊。
铜锁与门上铜环相撞,发出轻微动静。柔芷清凌凌的眼,于缝隙之中出现,“老师。”
她声音带笑,被晚风托着,送到我耳边。
我加快步伐,站定在大门之前,这才微微喘气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是什么好东西?”柔芷瞧着我的脸:“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半点眼神未曾分给我怀中之物。
我将誊抄好的《女诫》抖开,交给柔芷:“你是不是在抄这个?”
柔芷眼睛猛得睁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老师,你怎么知道的?”
居然真被我猜对了?
我面上一喜,将宣纸卷起,从门缝里塞进去,“你手上墨痕太明显,哪怕洗过,依旧留有印子。我便猜测是你在抄写什么东西。”
“老师当真是心如细发。”柔芷接过宣纸。
她举来烛台,烛光照亮她柔美绮丽的面庞,我瞧见她将烛台稍微往下挪了点,仔细打量宣纸上的字迹。
惊喜抬眼:“老师,这字迹几乎和我一模一样。”
我点头:“因为这就是你抄写的。”
她笑开来,脸上似有烟霞,“老师实在心细,如此一来,我能轻松许多。”
“共要抄写多少份?”我问柔芷。
柔芷轻轻笑:“不多了,就快弄好,老师无需为我担心。”
我却缓缓摇头:“我屋中还有九十份,你若需要,我明天再给你带来。”
“九十?!”柔芷眼睛瞪得浑圆,嘴亦是不由自主地张开,面上皆是不可置信:“老师,你准备这么多做什么?”
我理所应当:“担心少了,你不够用。”
她喃喃,“我一天抄一次,不过三十份而已……你居然整整准备了九十、哦不,加上我手中的十份,你准备了一百份?!”
她面上皆是惊叹:“老师,你真是……”
她说着,哑口无言,最后,居然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若早知老师料事如神,那我每天安静在祠堂睡大觉就行,反正老师会替我解决麻烦。”
“还是有麻烦解决不了。”我看着柔芷:“你的女工南华少有,我找不到能够与之媲美的绣娘,无法帮你更多。”
柔芷嘴巴张开,我看见她好似白玉的牙齿。
她愣愣瞧着我:“老师,你怎知晓我还需要绣帕子?”
我轻笑:“若不是如此,你怎能编出穗子交给我?”
柔芷这才反应过来,不住叹气,“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出卖了我。”
她看起来有几分自责,“早知会让老师如此操心,我便应当等出来之后,再将穗子赠予老师。”
我闻言,有些无奈:“你就如此不愿意麻烦我?”
“不是。”柔芷立即反驳:“我不过是担心老师劳累。”
我垂眸:“我亦担心柔芷独居祠堂,因事务繁多而身体不适。”
“老师……”
柔芷呐呐,一时面上没有表情,杵在原地看着我。
我回以笑容:“你等着,我明天将剩余二十份带过来,你只需准备绣品便是。”
柔芷看着我,她伸出手,那一双沾满墨香的手,从缝隙之中深处,在月光照耀下,她的手似乎都带了圣洁光晕。
她的手伸出来,指尖停顿,搭在铜锁上,不再往前。
视线却越过铜锁,落在我身。
“老师,你怎如此好?”
我的右耳,听见柔芷似叹息的声音。
带着几分感伤。
我笑起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柔芷真心待我,我自当回以真心,可惜我不善琼瑶,无以回赠,只得略尽绵薄之力,帮帮柔芷。”
柔芷葱根般的手指,轻点铜锁。
她定定地望着我,“我赠你木桃,但不求琼瑶。”
“你想要什么?”我笑着问:“你若有需要,都可告之,我会帮你。”
柔芷看着我,形状优美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眼底皆是我的身影,好似一汪澄澈的湖水。
晚风吹过,我听见她似叹息般吐出两个字:
“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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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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