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远没有说更多的内容。
第二日,我知晓柔芷被放出来。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中欢喜,只得匆忙洗漱,将她赠我的平安扣系在腰间,便步履匆匆往前去。
可行至后花园,听着前方传来的关切声,我却不由自主放慢脚步,直至停在海棠树下,由海棠树遮掩我身影,我单手扶着树枝,透过繁茂枝叶,悄然打量柔芷。
她被澜文和兰舟围住,面上带着浅淡笑意同二人说话。
眼睛却不时往入口方向瞧,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似乎清减了些,此前一直隔着缝隙与她交谈,竟未曾注意到,她的身姿已经单薄至此。
好在及时将她放出,倘若继续在祠堂里待着,只怕以后多多有疾病。
海棠一树茂盛,将我身形完全遮掩,我痴痴望着她的背影,脚下好似生了根,无论如何都不敢上前:我愧对柔芷。
我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我应当避着她走,免得污了她眼睛。
我甚至不应该站在这里,我应当在自己房间待着,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树枝颤动,驻足凝望的人,似乎感受到什么,微微扭头偏向我所在方向。
我大惊失色,立即松开花枝,藏在树干后,身体紧贴树干,呼吸急促,担心踪迹被柔芷瞧见。
远处的声音渐渐消散,我听得脚步声响起又消失。
树影婆娑间,少女们身姿缓缓离去,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没有被发现。
我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又几分失落。
随即苦笑一声:有什么好失落的呢?是我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躲着柔芷,现在柔芷没有瞧见我,理所应当。
有什么好失落?
人要为自己做的选择付出代价。
我站在树下,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五彩穗子,手指不自觉摸索,回想着那天夜里,柔芷白皙指尖拨开艾草的画面。
“老师?”
她总是如此叫我。
声音温温柔柔,似乎带着笑。
我出神地望着穗子,鼻尖几乎闻到熟悉墨香。
“老师怎躲在树下不见我?”
我愕然抬头,瞧见柔芷便站定在我面前,她身着浅粉纱裙,树影落在她身上,出尘空灵如仙子。
她轻声问:“老师怎躲着我?”
我一见柔芷,心头无法控制地涌上欢喜,方才顾虑全忘,轻声问:“你怎过来了?”
“我瞧见老师一个人待着,料想是不想同她们一起,便将他们支开折返。”她偏头,青丝摇曳下垂,“老师,为何在这里站着?”
听柔芷如此问,欢喜情绪散去,后知后觉的苦涩在心头盘亘不散。
我心头微疼,面对一无所知的柔芷,不得不强颜欢笑。
“人太多了,我上前去有些不自在。”
柔芷瞧着我,一双眉目含疑,烟黛般眉头蹙起,眼珠微转,带以忧伤询问。
“老师,可是父亲做了什么?”
三言两语后,她扔出一句与此前内容毫不相干的话。
惊出我一身冷汗。
我下意识地,不希望柔芷知晓,我和范文远达成的交易。
……我不想她觉得我不堪、卑鄙。
我不想她知晓,我以她为筹码,为自己换取生存资源和渠道。
我不想……
可我偏偏这么做了。
我已经厌弃我自己,我不希望柔芷也厌弃我——哪怕最有资格厌弃我的人,就是她。
但我依旧想要逃避这个可能,想要我能够更加体面点。
所以我摇头:“没有。”
“可是老师……”柔芷抬起手,她的手拂过的眉头,我闻到她袖间传来的墨香,清淡雅致,和柔芷这个人一般。
我感受到她的指尖冰凉,哪怕是在酷暑,却好似冰块。
她指尖拂过我眉头,在我眉头轻点,“你的眉毛都快拧成结,眼睛也在说你心情不好。”
她终于收回手,只余浓郁墨香,于我鼻尖萦绕。
“加之我的绣品还未绣完,父亲却突然将我放出,想来是老师去劝说父亲,不然的话,我决计出不来。”她面颊带着笑,眼底盛满担忧,“老师,你为何事忧愁?”
我不敢看柔芷的眼睛。
她的眼睛好像是会说话,将她的担忧,她的疑惑清楚告诉我。
我实在是害怕。
害怕会溺死在她一双眼睛里,害怕会因为多看她一眼,便将我做得龌龊事情合盘托出。
我不敢看,亦不敢说。
我只得移开视线,垂眸,轻声解释:“没什么事情,不过是要我以后好生教导你。”
我看见柔芷摩挲指腹,约莫三下后,便缓缓笑:“老师教习,我自是配合。”
“嗯。”
“老师……”柔芷轻声唤我,欲言又止。
我不敢抬头,仍旧垂目以对:“怎么了?”
柔芷顿了顿,“你怎不看我?”
我垂眸:“阳光刺目。”
“我站在树下,并无阳光。”
“……”我竟不知,柔芷居然如此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便说得我无言以对。
我呐呐,蓦然化身呆头鹅,在面对柔芷之时,一句话都说不出。
柔芷轻笑两声。
她轻声说:“老师,兰舟她们还在等我,我不得耽搁太多时间。”
“好。”我垂眼。
柔芷声音带着抱怨:“老师好狠心,果真不看我一眼。”
她轻笑着,似小女儿撒娇,很快又恢复。
“那我便等着老师来教我,现在先行告退?”
“好。”
柔芷裙摆微动,她步履偏偏,似仙娥一般优雅离去。
当裙摆移开我的视线,我不自主追随裙摆,目送柔芷离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青石板上,我才敢抬起头,将她翩跹背影收入眼底。
确实是瘦了。
想来祠堂中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现如今被放出来,兰舟她们应当会想办法,为柔芷补身体,这些倒不是我应当担心的事情。
我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等到双腿失去知觉,这才回过神来,拖着沉重脚步回到房间。
院内空空如也。
唯有一一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屋檐下,专心致志地剥莲子。
我搬了个小板凳过去,坐在一一身边,捻起一把莲子,缓缓剥着,“你今儿怎么在屋中?鹤呢?怎没见着?”
一一剥莲子动作不停,她非常熟练,手将莲子皮撕开缝隙,双手一挤、一按,白白胖胖的莲子便被挤出来,滚入盛放大碗中。
她轻声回答我:“刚刚被带走了。”
我挖掉莲心,垂眼:“澜文接走的?”
一一点头。
也是,柔芷已经被放出来,现在无需我们帮她照看鹤。
让柔芷养着,会比我和一一两个闲散人员,更加精细。
我慢条斯理地处理莲心,心头苦闷,想要找人说会儿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闷着脑袋,默默处理莲子。
“娘子。”一一唤我。
她捻起一颗莲子,交给我:“新鲜莲子剥出来的时候,味道清甜,你尝尝吧。”
我接过一一递来的莲子,瞧见莲心还未被挖去,心念一动,便将之送入嘴中。
牙齿刚咬破莲子,舌尖传来淡淡清甜,甜味未能散开,浓烈的苦涩滋味,将所有甜味盖去,清香消失,片甲不留。浓郁苦涩哽在喉头,我强行咽下后,融入心头,化作几分笑意,浮现于嘴角。
愁绪涌上眉头。
也没有多苦。
我无声地笑着,将每一个莲芯祛除——现在大抵只有我,觉得它不算苦。
其余人,当是吃不了这味道。
我轻轻剥着,莲子清香在鼻尖回荡,于盛夏午后,烈日高照,我却想要闻到几缕墨香。
晚上要去教柔芷课程,我应当教她些什么呢?
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心不在焉地剥着莲子,因为在想旁的事情,白白嫩嫩的莲子上,莫名其妙多了不少指甲印。
到后来,一一难以忍受,将我赶至一旁。
我无事可做,只得坐在梳妆镜前,两眼放空,便是一个下午。
我还未想到该如何是好,脑中依旧一团乱麻,却不得不起身,前去寻找柔芷。
心绪不宁,步履便显得犹豫。
我花费比寻常更多的时间来走路,当站定在柔芷屋前时,太阳早已西沉。
夜风一吹,带着几丝凉意。
我抬起手,正欲敲门。
柔芷的脑袋从窗中探出,她的秀发好似绸缎下垂在窗楹,面色红润:“老师,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说罢,她回到屋内。
不多时,欢快脚步声传来,方才探窗而出的少女,此时欢喜站在我身旁。
“老师,今天怎来得如此慢?”
我慌张移开视线,不敢看柔芷:“路上有事耽搁了。”
“好吧好吧~”
柔芷并未过多询问,倘若她继续问,我亦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她没有继续。
我跟着柔芷走近她房间,依旧是满墙《烈女》,那一双双眼睛挂在墙上,注视着屋内众人。
“老师,你要教我些什么啊?”
柔芷坐在我身边,清凌凌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不曾移开视线。
我如坐针毡。
“柔芷……”我喉咙发干,后背已经冒汗。
“老师。”柔芷声音微变,语调似乎降了几分,轻声说:“今日之后起,应当是不看书了吧。”
她太聪明了。
她能够轻易猜透我的困境,也能够主动地,为我纾解困境。
可她不知道,有些困境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我开口,隔了很久后,也无法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我只能点头。
柔芷露出了然地笑容,她笑着宽慰我:“老师,你便是为这件事烦忧吗?不必烦忧的,你教我的我已经深深记住,不会轻易忘记。”
她说:“我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烛火照亮她的眸光,她的眸光比烛火还要滚烫,几乎要将我灼伤。
我从她澄澈的眼底,看见了我的卑鄙、我的虚伪、我的贪婪。
我怎配她一声老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