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我和柔芷的交流便止步于此。
也是到现在我才知晓,原来我是个懦夫,我和那些寻花问柳的男人们都一样,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所亏欠之人,只能逃避、麻醉、自欺欺人。
我厌恶那些人,可我居然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我厌恶我自己。
当夜起了惊雷,雷声滚滚好似即将落在我窗台,风声紧、雨声杂,不时闪电刺破天际,照得屋子恍如白昼。
惊蛰?
不不不,我当真是糊涂了,现在已经入伏许久,天气燥热,怎可能是惊蛰?
只是天边雷霆滚滚,一夜雨打芭蕉,我亦不得好眠。
第二日,我依旧早早出门,去寻柔芷。
我脚步迟疑,无法向柔芷解释任何事情。
为什么不愿看她。
为什么落荒而逃。
我无法开口,无法解释。直至我站定在柔芷院落前,才发自内心地羡慕一一:倘若我也是个哑巴,或许就不用绞尽脑汁,想着应当如何向着柔芷解释。
我垂眼站在院落门口,浑身无力,竟是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是缓慢且负有韵律的声音:“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那声音轻柔慢颂,极富韵律。
是柔芷在背。
她已经许久不曾背过这些东西,现如今,怎……
我终于有勇气迈开步子,走进柔芷的小院落。
她此时正坐在床边,雕花镂刻木窗恰好将她上半身显露,她坐在梳妆柜前,铜镜斜放,侧身而坐,满头青丝自然顺垂,被她捋至身前。只见得她一手执牛角梳,一手捋发,嘴里轻声吟诵,晨光熹微,落在她身侧,她缓缓举起牛角梳,从头梳到发尾,而后又重复动作,足足百下。
百下梳发,是孝。
晨间颂词,是贤。
不过一晚,范文远想要的完美女儿,便这么凭空出现。
不过一晚……
我呆呆站在院子里,看着柔芷缓缓放在牛角梳,对镜挽发,姿态端庄。
等到满头青丝皆挽,额间坠下穗子,她这才端坐于窗边,朝着我微微一笑。
“老师。”
与此前叫我的语气,并没有太大变化。
我忽得心痛难当,只觉得这一幕是如此残酷,远胜于我所有噩梦。
“你怎……”
我站在床边,与柔芷隔着窗户相望。
她端庄而坐,此时手轻抚鬓发,眼波流转:“如此一来,老师便不会再为难吧。”
声音轻轻,却像是无数银针,连绵不绝地往我心头扎,给我持久而深刻的痛。
她是为了我。
她猜出来我昨天的狼狈,是了,柔芷心思玲珑剔透,我不过一个眼神,她便知晓我喜爱金银,昨天我如此反常,她怎么会猜不出来?
可是——我的手按上窗楹,木制雕花咯疼指关节,我却自虐般加大力气。
“为什么这样?”
“想要老师开心。”柔芷轻声说:“老师,你看起来太悲伤。”
她温温柔柔地坐在梳妆镜前,姿态端庄,好似初见。
“学生希望老师能开心。”
这样……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我的心似乎被放进铁板上反复炙烤,滚烫热意让我退怯,可我又实在胆怯。
我只能压低声音说:“你不用如此的。”
“我愿意的。”柔芷却道。
她抬起脸,笑意吟吟望着我,从那弯起眉眼中,我找到几分她尚在祠堂的感觉。
“老师,我愿意的。”
她又说了一次。
她总是如此温柔,哪怕是如此境地,她还在宽慰我,照顾我的情绪。
她明明比我更小,不过十八。
我虚长她几岁,在她面前,却显得更加愚蠢笨拙。
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掌心传来疼痛越发明显,我的身躯因为疼痛而颤抖,可我却不愿意移开手、甚至不愿意卸下几分力:让我痛苦吧,让我疼痛吧,这是我应该承受的。
只有疼痛能够减轻我心底罪恶,只有疼痛能够让我意识短暂清醒,能够站在柔芷面前,而不是再次落荒而逃。
“老师。”柔芷的手移动,缓缓搭在我手上。
她轻松掰开我的手,将其从窗楹移开,护在手心之中,眉眼低垂。
“老师,我不怪你的,你莫要内疚。”
她的指腹划过我掌心,我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
“老师虽不曾告诉说你遭遇,但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应当是能猜到几分。”她为我包扎伤口,仔细处理,神态专注,“我想要帮老师,就像是老师帮我一样。”
伤口被包扎好,她并未松开我的手,反倒脸颊靠在我掌心中。
我感受到她面上肌肤柔软,比过我曾接触过的最名贵绸缎。
她捧着我的手,紧贴面颊。
缓缓抬眼,笑意盈盈。
“投我以木桃,赠之以琼瑶。”她眼底溢满清泉,几乎要将我干涸的心浇灌透彻。
她说:“学生无琼瑶相赠,只求让老师日子舒坦,事事顺心。”
“……柔芷,你怎如此好?”
我看着紧贴在我掌心中的女子。
明明身份高贵,应当是桀骜的、不逊的。
但偏偏她像是一个乖顺狸奴,浑身上下散发着示好,甚至会像是小动物主动凑过来,蹭蹭你。
她如此好。
如此完美。
更显得我是如此脏污、如此不堪。
我感受接触到柔芷的皮肤好似灼烧般疼痛,我想要抽回手,让自己理智回笼。但偏偏舍不得细腻触感,舍不得指尖所感受到的、柔芷肌肤下的脉搏。
这是个对我顶好的人儿,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是她对我一般如此好。
可我在做什么事情?
我看着柔芷乖顺的面容,看着她眸中情谊,看着她随手放在梳妆台上的牛角梳。
看着角落里被捆得看不出形状的粽子。
我看见她将我放在心上,珍而重之。
她像是一面镜子,她的赤诚、她的善良、她的妥帖,照亮我的卑鄙。
我在日光之下,无处遁形。
胃部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抽搐,耳朵一阵嗡鸣,眼前景象亦不再分明。
我忍住身上的不适,轻声问柔芷:“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好?”
倘若柔芷对我不好,我就能够毫无负担地用她来谋求利益。
倘若柔芷对我不好,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当一个卑鄙小人,不受良心的谴责。
倘若柔芷对我不好……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盘亘许久,直到柔芷轻声回答。
“因为老师很好,所以我想对老师好。”
柔芷太好了。
好到我无法将现在的卑劣行径随意推脱给他人,我只能一次次在心底告诉自己:
你就是这么卑鄙的一个人。
你生性卑劣、下作,所以如此对柔芷。
你……是个贱|人。
我心痛极,只得闭上眼睛,不敢多说一句话。
“老师不要伤心,你教我的,我都记得。”柔芷宽慰的声音响起,她不知我心底深重的痛苦,她单纯以为我是因为她的变化而内疚,所以她宽慰我:“不过是做一些样子给外人看,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若是喜欢看,我同以往一般装装就行。”
她柔声宽慰。
我心在被烈火烹煮。
“柔芷,不仅仅是这样……”我哑着嗓子。
不顾一切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蔓延。我无法控制心头欲|望,我想要告诉柔芷我的痛苦,告诉柔芷我是个卑鄙而下|贱的人,我不配被她如此珍重,不配让她如此委屈。
我不配!
我睁开眼睛,眼前景物朦胧,“我——”
柔芷微微一笑。
她用帕子堵住我的嘴,将我未说出口的话也给堵回。
“老师,莫要伤心。”
帕子上晕染了墨香,我看着柔芷抬手,面上带着哀伤,用帕子轻轻擦拭我的眼睛。
待到她收手之时,帕上分明湿了两处。
我眼前却依旧朦胧。
柔芷说:“我知你有难处,而我似乎帮不到你。”
她垂眸,“毕竟我连处理李义几人,都闹成这个样子,将您陷于这般境地。您其余的难处,我无力为你解决。”
她的眼角,冒出水意。
眼底一片朦胧,鼻尖泛红,唇偏偏上扬。
“没关系的老师,没关系的。”
她轻声说:“你太苦了,所以没关系。你要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我知道老师是怎么样的人,知道老师有苦衷,所以老师……不必对我解释,也不必觉得亏欠了我。”
她缓缓笑,“不亏欠的,不必如此。”
“你可知我此前是干什么的?”我喉咙发堵。
我这种人,如何值得柔芷为我落泪?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
我这种在那些贵人们眼底,只配和野狗、乞丐□□的、不能够被称之为人的人,如何值得柔芷的泪?!
我欲拂去她眼角泪,却畏惧于自身脏污,畏惧于她皎洁好似玉盘的面容。
大概会留下脏污痕迹吧?
又或许是臭味?
毕竟我像是淤泥,散发着恶臭。
如何能触碰对方?
我右手在袖袍中颤抖着,除我以外,无人知晓。
我不配让柔芷流泪,我不配,可柔芷不知我不配。
……我便,告诉她。
我站在柔芷窗前,看着眼前如月亮皎洁的女子,脸颊依旧贴在我掌心,眼下凝聚两滴泪,当是月宫桂花树上偶尔凝聚的露水。
此时,她抬眼看着我,语气犹豫。
“老师此前未主动提及,我虽心中有猜测,但应当不实。”她说,带着不解:“老师怎突然提及此事?”
我站在窗前。
暑气烤得我神智不清,我看着柔芷,脑海里只有三个大字反反复复地折磨着我:
我不配。
我开口,将自己最想隐瞒的、早已化脓的伤口生生揭开,展现在柔芷。
“我不过是欢好场所一乐妓。”
所以,不要为我伤心。
我不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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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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