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无垠的沙海中颠簸前行,卷起的尘土在车后拉出一道长长的黄色烟尘。姜榆靠在车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卡迈勒长老所赠羊毛毯子上粗粝而温暖的纹路。那些繁复的蓝色几何图案,在沙漠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明,仿佛将一片阿特拉斯部落的天空裁下,裹在了她的行囊里。
窗外,熟悉的荒凉景致飞速倒退——炽热阳光下泛着白光的沙丘,顽强匍匐在地的荆棘丛,远处如同海市蜃楼般摇曳的绿洲轮廓……数月来,这一切早已不仅仅是风景,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刻印着挣扎、汗水、失去与获得。
此刻离别,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沉甸甸的,装满了对莎拉能否独立处理创口的担忧,对穆罕默德与贝尼部落沟通进展的牵挂,以及对那个失散后又找回的阿特拉斯男孩梦中是否还会惊醒的惦念。
航班从最近的、简陋得只有一条跑道、候机厅如同大型棚屋的边境机场起飞。当飞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挣脱地心引力,剧烈颠簸着冲上云霄,舷窗下那片广袤的、黄褐色的土地逐渐缩小,最终被厚重绵延的云层彻底取代时,姜榆轻轻闭上了眼睛。
与上一次带着系统警告与无尽恐惧的逃离截然不同,这一次,她的离去是主动的战略选择,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更强大的回归。她的行囊里,没有那支象征过往束缚的钻石钢笔,只有一份凝聚了数月心血、数据沉甸甸的报告,一台存满了病例照片与部落孩子们笑脸的电脑,和这条承载着最质朴信任与祝福的羊毛毯。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明,仿佛沙漠的风沙已将她内心的迷雾一同涤荡而去。
长途飞行的时间在机舱恒定的嗡鸣与窗外光影的变幻中被无限拉长。她试图入睡,但大脑却异常活跃。索性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她开始最后一次审阅、打磨那份至关重要的报告。
那些冰冷的百分比、发病率曲线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容:阿米娜接种后舔着糖果、大眼睛弯成月牙的满足笑脸;贝尼部落那个瘦弱男孩第一次主动伸出胳膊时,眼中混合着恐惧与好奇的光芒;卡迈勒长老递过毯子时,那双深邃眼眸里无声的认可与嘱托……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停顿良久,最终在报告的结尾处,添加了一段之前未曾写下的、带着体温的个人思考与倡议——关于在医疗援助中,文化尊重远比技术输出更为核心的重要性;关于如何系统性地培养本地初级医疗力量,实现从“输血”到“造血”的根本转变;以及……关于那个凭借超凡的外交智慧与资源整合能力,为她远在沙海的理想撬动现实僵局的、不可或缺的“战略合伙人”。
她并未直言其名,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其洞察力与执行力的高度评价。
与此同时,国内。
沈沉桉的日程表上,那个被他用极细的红色记号笔反复圈出的日期,愈发临近,像一枚即将精准命中靶心的印记。他比平日更早结束了外交部一场关于国际卫生合作条例的部际协调会,座驾平稳地滑出大楼,却没有开向位于城中山水深处、树木掩映的沈家老宅,而是径直驶向了市中心一处安保等级极高、外观极其低调内敛的顶级公寓大厦。
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域之一,如同一个精心设置的安全屋,远离家族的日常视线与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占据顶层整层的空间,拥有无可匹敌的360度全景视野,内部设计风格极致的冷峻与简约,将巨大的财富与影响力都隐藏在最顶级的材质、最流畅的线条与绝对私密安静的细节之后,这里的气息,完全属于沈沉桉个人——冷静、强大、掌控一切。
他提前半日亲自来到这里,进行最后一次确认。宽敞的衣帽间里,悄然挂上了十余套当季的女士衣物,从柔软舒适的羊绒针织到几套可应对稍正式场合的简约裙装,尺码精准,风格完全契合她如今可能更偏好的实用与优雅并存。
书房里,除了他常看的国际政治与经济典籍,靠窗的新书架上已添置了她专业领域内最新的核心期刊,以及他让人整理的、与她的报告议题相关的国内外政策动态汇编。
甚至主卧的浴室里,洗漱台上都备齐了她惯用品牌的全系列护肤品,沐浴露的味道是清雅的雪松与白茶,与他身上常有的冷冽气息微妙地区别开来。
他没有去动她姜家别墅里的任何东西,那里承载了太多关于“系统”、“剧本”和那个脆弱“姜榆”的不愉快记忆。这里,是他为她亲手打造的、完全属于此刻这个真实、独立、强大的“姜榆”,以及他们二人之间的,一个暂时的,也是全新的避风港与前哨站。
所有的准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周密严谨,如同他策划任何一场多边谈判,不带丝毫个人情绪的表露,却已将一切潜在需求都预判并安排妥当。
飞机穿透云层,在巨大的轰鸣与轻微的震颤中,平稳降落在国际机场的跑道上。正值这个庞大都市华灯初上,湿润的、带着初夏暖意与都市尾气混合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与沙漠的干燥炙热截然不同。
姜榆随着熙攘的人流走出闸口,短暂的恍惚与时空交错感之后,她几乎不需要寻找,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站在接机人群最前方、却仿佛自带隔离地带的身影。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姿依旧挺拔如蓄势待发的青松,在喧嚣躁动的人群中,自成一片令人心安的沉静区域。没有举牌,没有热情的挥手,只是那样沉静地站着,深邃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早已锁定在她身上,穿透了人群,仿佛这条归途的终点,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所有的嘈杂、广播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吸收,万籁俱寂。姜榆拖着小小的登机箱,一步步向他走去。
数月的风沙磨砺,在她原本白皙的皮肤上镀上了一层健康的蜜色,眼角眉梢褪去了曾经的刻意伪装与不安,沉淀下一种更加坚韧、沉静的气质。而他,似乎比数月前清减了些许,下颌线条更为利落,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续工作后的倦色。
但那双总是深邃难测、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完整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压抑已久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终于落地的安心,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她暂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暗涌。
没有久别重逢的热情拥抱,没有激动外露的言语。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对她,而是接过了她手中行李箱的拉杆。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细微而强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与客套,直抵心脏。
“累了?”他开口,声音比卫星电话里传来的更为低沉、真实,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因长时间说话或熬夜而产生的沙哑。
“还好。”姜榆轻轻摇头,声音因长途飞行和机舱的干燥而有些微的干涩,她努力扯出一个表示无恙的笑容,“只是飞行时间有点长,腿有些僵。”
“嗯,先回去休息。”他没有说“回哪里”,但语气中的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她生不出任何疑问。
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机场,穿梭在流光溢彩的城市高架上,最终驶入那栋隐匿于繁华核心地带、外观如同现代艺术馆般利落的大厦地下车库。经由需要权限识别的专属电梯,无声而迅捷地直达顶层。
当电梯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姜榆有瞬间的怔忡。并非她预想中属于传统豪门的浮夸金碧辉煌,而是一个视野极度开阔、空间感极强、风格极致简约,却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不动声色奢华与绝佳品味的领域。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铺陈开来的、璀璨夺目的城市夜景,蜿蜒的车河与摩天楼的灯光交织成一片地上的星河,浩瀚而充满力量。室内,只有必要的家具,线条利落,色调是沉稳的中性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洁净的、带着淡淡木质香气的宁静。
“这里……”她下意识地开口,这里的气息,与姜家宅邸的精致浮华、与沈家老宅的厚重威压都截然不同,它完全是沈沉桉个人意志的延伸——强大、内敛,并且,为她预留出了明确存在的空间。
“暂时住这里。”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将她的行李稳妥地放在玄关处设计巧妙的置物区,“清净,方便处理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安全。”
他没有提及家族,没有询问她是否要回姜家,仿佛这是一个早已达成共识、无需再议的决定。他了解她,深刻明白在那个充满表演与束缚的“家”里,有太多她需要暂时回避、重新积蓄力量才能面对的过往。
他带着她简单熟悉了一下环境,主卧、客卧、书房、配备齐全的厨房……“你住主卧。”他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给她任何推拒或客气的空间,“我平时住隔壁套房,有需要,随时可以找到我。”
这话语既体现了绝对的尊重与界限感,也明确无误地传达了他会在此处陪伴、守护的意图。
“你先洗漱,好好放松一下,倒倒时差。浴室里东西都备好了。”沈沉桉站在客厅中央,柔和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他看起来比在机场时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居家的真实感。
“明早我来接你用早餐,然后……如果你感觉精神恢复得不错,带你去见几个人。”他没有说去见谁,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日的天气,但姜榆立刻心领神会,这绝不会是简单的社交寒暄。
这必然是与她手中这份报告、与他为她下一步规划的路径息息相关的、重要的人物或场合,是真正的战场转移。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好。”
他走到入户门处,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比往常更久的几秒,像是要通过这仔细的凝视,最终确认她已真真切切、平安无恙地归来,并且,安顿在了他亲手划定的、绝对安全的领地之内。
“晚安,姜榆。”
“晚安,沈沉桉。”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锁合声。偌大的空间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窗外那片无声流淌的城市之光。姜榆没有立刻去洗漱,她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充满了规则、机遇与挑战的世界。
这里没有沙漠浩瀚纯净的星空,没有随时可能响起的、召唤她奔赴生命危机的哨音,却有着他亲手铺就的、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坚实平台。
她知道,踏进这里,不仅仅意味着她接受了他全方位的庇护与支持,更意味着,他们即将真正携手,直面一个与沙海截然不同、却同样甚至更加复杂的战场——那里由规则、利益、人脉与无形的权力构成。
她的归途,已精准抵达一个由他守护的、全新的、更高的起点。而属于“姜榆”与“沈沉桉”共同的新征程,即将在这片璀璨的人间星河之下,正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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