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前的哲学思辨余音未散,朱瑾萱尚未来得及将那份强装镇定的心绪平复,另一重更为凶险的考验已悄然而至。如果说苏晚晴的钢琴陷阱是明枪,那么此刻到来的这位长者,所带来的则是更难回避的暗箭。
只见一位身着深色中山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在几位同样气度不凡的老友簇拥下,拄着一根光润的紫檀木拐杖,缓步而来。他正是秦老爷子生前的莫逆之交,在世家圈中素有“铁面学究”之称的陈老爷子。陈老爷子出身翰墨世家,自身国学底蕴极为深厚,最是看重晚辈的传统文化修养与品行操守,同时也是看着秦姝妍从小长大的、少数几位能称得上“严师”的长辈之一。
“姝妍丫头,”陈老爷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带着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落在朱瑾萱身上,“听说你回来了,身子也见好,我这把老骨头听着也高兴。”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度尺,上下打量着朱瑾萱,仿佛在将她与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进行重叠比对。
“还记得你开蒙那年,性子静,坐得住,最喜欢缠着我讲碑帖故事。你外婆那一手冠绝京华的簪花小楷,你小小年纪便模仿得颇有几分清丽神韵,笔锋虽稚嫩,那股子灵秀气却是掩不住的。”陈老爷子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怀念,随即话锋一转,带着长辈考较后辈的理所当然,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期待,“今日难得这么多老家伙在场,你也算是劫后余生,给陈爷爷,也给诸位叔伯,写几个字看看?让我们瞧瞧,我们秦家的大小姐,这份书香门第的底蕴,可曾因岁月和病痛而消磨?”
此言一出,不仅周围那些看重传统的老一辈纷纷点头称是,连不少中年一辈的宾客也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在顶级豪门圈层,书法造诣往往是衡量一个子弟内在修养与家教的重要标尺之一。这已不仅仅是“才艺展示”,更关乎秦家的门风与颜面。
朱瑾萱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凉了半截。书法!又是她知识体系和肌肉记忆的绝对盲区!而且这次是更为具体、要求也更高的簪花小楷!资料上寥寥数语的“擅长书法”,和周管家紧急培训时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基本笔画,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提起笔后,那不成章法的墨迹落在纸上,会引来怎样惊愕、失望乃至怀疑的目光。
“要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钢琴还能谈谈理念,书法这东西,一笔一画都是硬功夫,做不得假啊!”她内心哀鸣,感觉拿着根本不存在的毛笔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她下意识地看向秦淮安,捕捉到了他眼中深藏的忧虑;再看周管家,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分。众目睽睽,尤其还是陈老爷子亲自开口,这几乎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死局!
苏晚晴此刻已重新整理好仪容,站在人群稍远处,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看好戏的冷笑。钢琴的失手让她更加笃信,在这种需要经年累月积累的真功夫面前,这个替身必定无所遁形!她几乎已经预见到朱瑾萱提笔后那窘迫慌乱、最终导致人设崩塌的精彩场面。
司南爵不知何时已换了一杯新的酒,斜倚在离书案不远处的廊柱旁,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地落在朱瑾萱身上,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在压力下本能反应所暴露出的最真实一面。他甚至有些好奇,面对这几乎无解的“阳谋”,她还能如何应对?再次诡辩?还是终于黔驴技穷?
笔墨纸砚很快被训练有素的佣人备好。上好的端砚,松烟墨锭,柔软的狼毫小楷笔,以及光滑平整、带有暗金纹路的洒金笺——一切都是为书写精工细作的簪花小楷而准备。那支纤细的狼毫笔,在朱瑾萱眼中,却重若千钧。
她感觉自己拿着虚拟毛笔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写簪花小楷?不如直接让她现场表演一个徒手开平方根!
“怎么办?怎么办?硬写是自取其辱,直接认怂说不会?‘记忆模糊’可搪塞不了这种具体的、曾经擅长的技能缺失!陈老爷子这等眼力,一眼就能看穿本质!”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功率疯狂燃烧,哲学思辨、逻辑链条、急智剧本……所有能调动的思维资源全部开动,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快!必须快!
就在陈老爷子准备再次开口,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千钧一发之际,朱瑾萱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骤然涌现——既然无法完美复刻“过去”的工笔细描,何不创造一个属于“现在”的泼墨写意?既然“模仿”注定失败,何不展现“真实”的力量?
破而后立!险中求胜!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所有的嘈杂与压力都纳入了胸臆,再缓缓吐出时,脸上所有的慌乱与怯懦竟奇迹般地沉淀下去。她闭上眼,仿佛在凝聚某种力量,再次睁开时,眼神已彻底改变——那里不再有模仿秦姝妍的茫然,而是属于朱瑾萱本人的、一种历经沉淀后的坚定,一种看透困厄的豁达,以及一种破茧重生般的、灼热的力量感!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没有去碰那支准备好的狼毫小楷笔,反而目光坚定地扫过一旁的笔架,最终,定格在一支通常用于书写匾额、笔锋粗犷豪迈的斗笔上。
她伸出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了那支对她而言略显沉重的斗笔。然后,在周管家几乎要出声阻止的眼神中,她毅然将那张精致的洒金笺推到一旁,换上了一张未经修饰、纹理粗糙、更能承载墨韵与力量的生宣!
“陈爷爷,各位叔伯厚爱,姝妍感激不尽。”她开口,声音不再细弱,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是……离家数载,沉疴缠身,许多需要精细掌控的技艺,譬如那清丽工整的簪花小楷,指间的记忆确实已然模糊,腕力亦不复当年。恐难再现旧时风貌,不敢亵渎各位长辈法眼,更怕……唐突了心中对过往那份美好的念想。”
她一边缓缓说着,一边亲手执起墨锭,在端砚中徐徐研磨。动作不算标准,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专注与虔诚,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沉稳沙沙声,竟奇异地压下了现场的窃窃私语,仿佛在为接下来的举动进行着一场庄严的序幕。
“然而,”她抬起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那光芒不属于温婉的秦姝妍,只属于不屈的朱瑾萱!“这些年的孤寂与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徘徊,却也让我对生命、对际遇,有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更粗粝、也更真实的感悟。”
话音未落,她已蘸饱了浓墨,摒弃了所有秀气婉约的起手式,悬腕运肘,以腰腹为核心,将全身那股压抑已久的、属于她本我的生命力、抗争意志与对未来的全部希冀,毫无保留地灌注于笔端!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不再是娟秀工整的小楷,而是四个酣畅淋漓、气势磅礴、带着一股不屈不挠韧劲的狂草大字——
否极泰来!
这四个字写得并非传统书法意义上的完美无缺,甚至有些笔画带着生涩的棱角、不加修饰的顿挫,以及因力大势沉而微微洇开的墨迹。但恰恰是这种“不完美”,反而赋予它们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那股从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的、于绝境中寻求希望、于困厄中坚信光明的豁达气魄与坚韧意志,却如同惊雷般瞬间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朴拙的生宣仿佛无法承受这股灵魂的力量,墨迹的洇散更添了几分苍凉悲壮之美。
她写完后,仿佛真的耗尽了所有心神与气力,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沉重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站稳。她放下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斗笔,对着惊愕失语的陈老爷子和众人,露出一个虚弱却无比澄澈、仿佛雨后初霁般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陈爷爷,各位叔伯。姝妍笔拙,让各位见笑了。我写不出记忆中那工整清丽的簪花小楷,只能写出此刻心中最真实的声音——‘否极泰来’。”
她目光再次投向温雅房间所在的方向,情真意切,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我相信,无论是我个人的病痛,还是我们家中曾经的阴霾,所有的苦难终有尽时,光明与希望终将到来。这幅字,字形丑陋,不堪入目,但它代表了我现在最真实的心境与祝愿——送给我自己,愿有勇气直面过往,开启新生;送给妈妈,愿她早日康健,重展笑颜;也送给我们家,愿从此家宅安宁,否极泰来!”
话音落下,满场皆寂。
所有人都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深深震撼了。几位原本期待着欣赏簪花小楷的老先生,此刻都怔怔地看着那幅墨迹未干的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由衷的激赏。谁还能去苛责她写的不是簪花小楷?谁还能去挑剔她笔法的不够纯熟?她写的早已超越了“字”的范畴,那是风骨!是宣言!是一个灵魂在苦难中淬炼出的不屈与希望!这格局,这气度,瞬间将单纯的“才艺展示”提升到了“生命感悟”与“精神力量”的层面!
陈老爷子愣了片刻,随即猛地一拍大腿,竟是激动得站了起来,胡须微颤,连声道:“好!好!好一个‘否极泰来’!好气魄!好风骨!姝妍丫头,你这字,比你小时候那些花团锦簇的字,强上百倍!千倍!这才是历经磨难后该有的样子!这幅字,爷爷要了!谁也不准跟爷爷抢!” 他眼中满是激赏,看着朱瑾萱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块终于拂去尘埃、绽放出内在华光的璞玉,充满了欣慰与骄傲。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严苛无比的周管家,看着那幅墨迹淋漓、气势逼人的字,和桌边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朱瑾萱,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杂着震惊与动容的波澜。
苏晚晴站在人群后,脸色煞白,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此刻的失态与铁青。她又一次失败了!而且败得比前两次更加彻底!她眼睁睁看着朱瑾萱将她精心引导的、本以为万无一失的“绝杀局”,硬生生扭转为一场彰显个人意志与独特魅力的盛大演出!那四个墨迹淋漓、仿佛带着温度的大字,如同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无声的嘲讽,让她几乎窒息。
而站在廊柱旁的司南爵,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手中的酒杯稳稳握着,但那深邃的冰眸之中,之前所有的探究、玩味、审视,在此刻尽数化为一种极度专注的、几乎带着灼热温度的锐利光芒。他紧紧盯着书案后那个看似柔弱、却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如此惊人能量与独特灵魂的女孩,心中那关于“她究竟是谁”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投入烈焰的干柴,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冲破他那惯常的冷静自持。
她不是秦姝妍。他几乎可以断定。
但她展现出的这种于绝境中开辟新路、不拘一格、以最真实自我直面挑战的强大生命力和独特智慧,比那个记忆中温婉柔顺的青梅竹马,更加耀眼,更加……引人深入探究,乃至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征服欲。
朱瑾萱在一片赞叹与陈老爷子爱不释手的感慨声中,微微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劫后余生般的狡黠与几乎虚脱的疲惫。
“呼……赌赢了!又一次!感谢狂草的自由奔放给了我可乘之机!感谢‘否极泰来’这四个字的万能哲学内涵!”
“不过……司南爵那眼神……怎么越来越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我这是不是……又又又引起他更可怕的兴趣了?!苍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知道,这场危机四伏的宴会,于她而言,虽险象环生,却终究是凭借急智与勇气闯过来了。但她与司南爵之间那场无声的、危险的博弈,显然并未结束,反而随着她一次次出人意料的“表演”,进入了更加微妙、更加白热化的阶段。猎人的网,正在因猎物的格外有趣,而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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