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穹顶高远,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几束从高处窄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缓缓浮沉,如同悬浮在琥珀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崭新的塑胶椅套混合着礼堂陈旧木质座椅的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几千个年轻生命聚集一处的温热躁动。
阮听雾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裙摆的边缘。开学典礼冗长的流程像一条黏腻的河,校长、教师代表、学生代表的发言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落在舞台侧方那架沉默的黑色三角钢琴上。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聚光灯尚未眷顾的阴影里,收敛着所有的锋芒。
冗长的讲话终于接近尾声。主持人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穿透了嗡嗡的余音:“下面,有请本届钢琴特长生,高一(1)班江砚迟同学,为我们带来独奏。”
聚光灯骤然亮起,精准地圈住了钢琴,以及走向它的那个身影。
刹那间,整个礼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几千人的空间里,那些细碎的咳嗽、翻动纸张的窸窣、椅子挪动的吱呀……所有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沉重地压迫着耳膜。所有的目光,无论来自哪个角落,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投向那片唯一的光明之地。
阮听雾的心脏,在那个身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的瞬间,毫无预兆地重重一沉,如同失重般向下坠去。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江砚迟。
这个名字在开学前就已经带着某种传奇色彩在新生间流传。此刻,他成了这寂静风暴的中心。他穿着熨帖的纯白衬衫,外面套着崭新的藏青色西装校服,身形挺拔清瘦得像一株初生的冷杉。他走向钢琴的步履从容,没有半分刻意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仿佛他与这喧嚣拥挤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他甚至没有看台下那几千双凝视的眼睛,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径直坐到了琴凳上。
偌大的空间里,静得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阮听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搁在琴键上的那双手上。指骨修长,线条清晰得如同艺术家精心雕琢的杰作,皮肤在聚光灯下呈现出一种冷调的瓷白。当他的指尖终于落下,敲击出第一个音符时,那双手仿佛瞬间被赋予了某种魔法,脱离了躯体的桎梏。
纯净、清冽的音符,如同凝结的冰晶,从指尖流淌而出,轻盈地悬浮在寂静的空气里。是德彪西的《月光》。那旋律并不激烈,没有磅礴的宣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刺破了礼堂里所有的嘈杂余烬,也刺穿了阮听雾刚刚筑起的、对新环境的疏离壁垒。
那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起伏、跳跃、滑行……动作优雅得令人心悸。阮听雾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翻飞的指尖,它们时而迅疾如疾风掠过林梢,时而舒缓如羽毛拂过湖面。每一次触键都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控制力,音符与音符之间的衔接圆融无瑕,流淌出一片宁静而幽深的银色海洋。
她仿佛真的看见了月光。
不是夏日朗照的满月,而是初冬寒夜里,一轮清冷、孤绝的银盘,无声地悬挂在无垠的墨蓝色天幕上。清辉洒落,笼罩着无人的庭院、结霜的枝桠、寂静的池塘……一种无边无际的、带着寒意的孤独感,随着那流淌的旋律,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淹没了整个礼堂,也淹没了她。
指尖跳跃的轨迹,在她眼中,幻化成了触摸那虚无月光的姿态。清冷,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她的鼻尖,眼眶微微发热。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直到最后一个余音如同叹息般在空气中彻底消散,礼堂陷入更深的寂静,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死寂维持了大约三秒。
然后,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坝,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几乎要掀翻穹顶。掌声、口哨声、激动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
舞台上,江砚迟已经起身,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对着台下微微欠身,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用琴声搅动了所有人灵魂的并非他自己。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下舞台,身影很快消失在侧幕的阴影里,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掌声还在持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温度。
阮听雾坐在原地,周遭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那里,心脏在刚才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似乎被那清冷的月光浸透,此刻正以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钝痛的频率跳动着。那双手触摸月光的幻影,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开学典礼的余温在空气中尚未散尽,礼堂厚重的橡木大门一开,喧哗的人声便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冲散了刚才被琴声笼罩的静谧。学生们三五成群,脸上带着典礼结束后的兴奋或解脱,迫不及待地汇入通往教学楼或宿舍的人流。
阮听雾抱着几本刚从教材室领来的厚重新书,被裹挟在这股喧嚣的洪流里,步履有些蹒跚。新书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内侧,沉甸甸的。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沾了些灰尘的白色帆布鞋鞋尖上,努力在拥挤中保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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