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的重量和那股清冽的松木气息,箍得阮听雾几乎无法呼吸。艺术楼空寂的走廊里,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的沉闷鼓点。她攥紧披在肩头的外套衣襟,冰凉的金属纽扣硌着掌心。
那件藏青色的西装校服,烫手得很。
她猛地想起口袋里那张泛黄琴谱,右下角花体德文的冰冷箴言:“Alles Sch?ne muss vergehen.”(所有美好终将消散。)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慌乱地将琴谱塞回口袋深处,手忙脚乱地扯下外套,胡乱折叠两下,紧紧抱在胸前。湿透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可抱着这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那份残留的体温反而带来无所适从的灼热感。脸颊滚烫,心跳擂鼓。
她抱着外套,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快步逃离空寂的走廊。湿透的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吧嗒”声,刺耳地提醒着她的狼狈。
推开玻璃门,潮湿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雨势稍减,依旧连绵。阮听雾咬咬牙,将外套护在怀里,一头冲进雨幕。冰凉的雨丝沾湿头发和脸颊,她低头朝着高一教学楼疾跑,脚下水花四溅。怀里的外套被她保护得很好,只边缘沾上几点深色水痕。
终于跑进教学楼廊檐,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喘息。额发滴水。她低头看着怀中折叠整齐的藏青色外套,布料挺括,袖口处有道细微折痕。松木香气固执地萦绕鼻尖。
高一(1)班。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外套踏上喧嚣的楼梯。搬书声、笑闹声混杂着新漆的味道。她避开追逐的男生,找到三楼尽头的(1)班教室。
教室门敞着,人声鼎沸。崭新的桌椅,兴奋交谈的学生。阮听雾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靠窗位置,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议论:
“……看到没?开学典礼一结束,人就不见了……”
“摸底考?对他重要吗?人家特招的……”
“嘘!小声点……”
议论的中心缺席。阮听雾的目光落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上。桌面空无一物,干净得近乎冷漠。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投下一块模糊光斑,更衬得它格格不入。
江砚迟的位置。
她抱着外套的手指收紧。一个女生投来好奇的目光,在她湿漉的头发、狼狈的校服和怀里的男生外套上打转。阮听雾脸颊瞬间烧起,低下头,快步走到那张空桌前。
桌面冰凉光滑。她小心翼翼地将折叠好的外套放在正中央。深色布料在空荡桌面上突兀得像异质拼图。做完,她如同被烫到,迅速转身逃离。心脏狂跳,外套的气息缠绕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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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程浑噩结束。雨停了,云层裂开湿漉的蓝。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混合着粉笔灰的味道。阮听雾强迫自己听课,视线却总飘向窗外或时钟。泛黄的琴谱、冰冷的德文、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如同默片循环闪现。
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响。教室瞬间解冻,喧哗声浪涌起。阮听雾慢吞吞收拾东西,目光瞟向后门方向。她需要经过(1)班下楼。
抱着书混入人流,脚步踟蹰。经过(1)班敞开的门时,她的目光本能地、飞快地扫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心跳漏了一拍。
空荡的课桌旁,此刻坐着一个身影。
江砚迟回来了。
他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部分眉眼,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桌面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旁边放着黑色钢笔。他正专注演算,右手握笔,指节因用力泛白,在纸页留下流畅冷硬的笔迹。左手随意搭在桌沿,指骨修长。
那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整整齐齐叠放在他左手边的桌角上,像一件被妥善安置却又刻意忽略的旧物。无声宣告着下午那段带着雨水气息的交集。
阮听雾脚步放慢,目光胶着在那个角落。他专注解题的侧影在渐暗天光里模糊,疏离感比开学典礼更甚,像无形冰壁隔绝了周围收拾书包、嬉笑打闹的同学。无人靠近,目光也少有停留。仿佛他和那张靠窗的桌子,是教室里被自动屏蔽的孤岛。
就在她的目光凝滞在外套和他握笔的手上时,江砚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握笔的右手微微一顿。
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视线,毫无预兆地,穿越攒动的人影和喧闹的空气,精准捕捉到了站在门外的阮听雾。
四目相对。
眼神依旧是深潭般的平静,无波无澜。目光淡淡的,像初冬清晨落在枯草上的薄霜,清冽遥远。只在看到她的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如错觉。
阮听雾全身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脸颊滚烫,耳根冰凉。她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头,慌乱收回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抱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加快脚步,逃也似的挤进下楼的人流。
身后教室的喧闹声被拉远,只有自己沉重慌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她没有回头,所以没看见。
在她仓惶转身汇入人流的瞬间,江砚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消失的门口方向,停留了足足两三秒。
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睫。
视线落回桌面。落在左手边那件叠放整齐的藏青色外套上。
他伸出左手,没有拿外套,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无意识地,拂过袖口处那道细微的折痕。动作很轻,像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移开手指,重新拿起那支黑色钢笔。
笔尖落下,沙沙声响冰冷精准,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只有那件外套,在窗外最后一抹灰白天光里,沉默见证着无声的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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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顶层的自习室,灯光冷白。空气里是纸张、油墨和旧木头的沉静气味,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阮听雾坐在靠墙的桌旁,面前摊开数学练习册。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不落。思绪被湿重的雾气包裹。下午那短暂的对视,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他的眼神,那件外套,他指尖拂过折痕的动作……反复回放。
她烦躁地合上练习册,揉着太阳穴。视线无意识扫过自习室。
门口光线被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挡住片刻。
阮听雾心跳漏跳一拍。
江砚迟。
他背着黑色单肩书包,步履无声走进来。依旧穿着纯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人,径直走向靠窗座位,在阮听雾斜后方隔了两排的位置坐下。
动作安静如羽毛飘落。
他放下书包,拿出几本书和一个厚重的黑色笔记本。微微低头翻开笔记本。碎发在专注的侧脸投下阴影。他很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阮听雾迅速低头假装看题。但眼角的余光,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飘向斜后方。
他握着笔的姿势特别,拇指和食指捏着笔杆中段,透着一股克制的力量感。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移动,落下的不是解题步骤,而是阮听雾完全看不懂的符号——流畅的、带着奇异韵律的曲线和点状标记,密密麻麻铺满纸页。不像公式或文字,更像密码或私人速记。
旁边摊开的数学课本,他毫无兴趣,目光始终专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指尖在神秘符号间停顿、划过。
时间在沙沙声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阮听雾勉强在草稿纸上画出一条辅助线。思路似乎通了。她拿起笔。
“嗤啦——”
一声细微却刺耳的布帛撕裂声,从斜后方传来。
阮听雾握笔的手猛地一顿。立刻循声望去。
是江砚迟。
他整理书本时,左手手背蹭到桌沿一处带着细小毛刺的木茬。动作不重,但毛刺锋利。
一小片皮肤瞬间被划开。
殷红的血珠立刻沁出,沿着手背清晰的青色血管纹路,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阮听雾的心揪紧,屏住呼吸。
江砚迟的反应却平静得漠然。
他只是微蹙了一下眉,动作毫无停顿。没看伤口,目光甚至没从写满符号的笔记本上移开。
他极其自然地抬起受伤的左手,送到唇边。
用淡色的、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地、随意地,吮了一下那道流血的伤口。
一个短暂、近乎本能的动作。像拂去一粒尘埃。
血珠消失,只在冷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湿润的深痕,和一个转瞬即逝的浅淡唇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做完,他放下左手,指尖没碰伤口,重新握笔,目光沉静落回笔记本。专注的姿态,仿佛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那道细长的、泛红的伤口,无声昭示着瞬间。
阮听雾怔怔看着。
就在这时,江砚迟准备合上笔记本。修长手指按在摊开的纸页上。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带着凉意拂过。
摊开的笔记本页脚被风轻轻掀起。
就在那瞬间,阮听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
笔记本扉页内侧,夹着一个薄薄的、素白的信封。
信封样式简洁。正中央,清晰地印着一行深蓝色的、线条冷硬的印刷体德文地址。
地址最末尾,一个单词像冰冷钢印,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Krankenhaus.”(医院。)
信封一角,似乎还印着一个模糊的、深蓝色徽记轮廓。
风停。
被掀起的页角落下,严严实实盖住了信封和那行刺目的德文地址。
仿佛只是幻觉。
江砚迟的手稳稳按在合拢的笔记本上。他面无表情地将笔记本收进黑色书包,拉上拉链。动作连贯无异常。
阮听雾猛地低头,心脏狂跳,握笔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何题模糊成混乱线条。细小的伤口、吮血时的漠然、信封上冰冷的“医院”……破碎画面在脑海疯狂冲撞。
她不敢抬头。
只听到斜后方传来轻微椅子移动声,书包拎起的窸窣声。脚步声很轻,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寂静里。
阮听雾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无解的几何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划拉,留下凌乱深重的墨痕。
自习室里,只剩下她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沉入墨色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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