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楼的琴声,成了阮听雾夜晚固定的背景音。
她不再只是偶然经过,而是会有意无意地在那个时间点,抱着书本,出现在琴房楼下的长廊里,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假装看书,实则倾听。
琴声依旧时常卡顿、重复,但那些焦躁的断裂似乎逐渐减少。偶尔,会有连贯的、带着试探性的乐句流淌出来,像谨慎伸出的触角。
这天晚上,琴声中断后,没有立刻重新开始。一段异常长的寂静。
阮听雾从书页间抬起头,望向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心里莫名有些空落,隐约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她合上书,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琴房的门罕见地没有完全关紧,虚掩着一条缝。
她走近,透过门缝,看到江砚迟并没有坐在琴凳上。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撑着窗框,另一只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很小的、反光的东西。
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痛苦。
阮听雾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想起自习室垃圾桶里那些药片,想起他冲离会议室时破碎的眼神。一种冲动让她来不及思考,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身影猛地一僵,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收起。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眼底残留的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红痕和疲惫,还是落在了阮听雾眼里。
“我……刚好路过,”阮听雾有些局促地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听到琴声停了,以为……”她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江砚迟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欢迎,只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安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完全令人窒息。
阮听雾的视线落在他刚才撑过的窗台上,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德文乐谱,谱子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小药瓶,没有标签。
她的心轻轻一颤。
几乎是同时,江砚迟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慌乱,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挪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那个小药瓶。一个下意识的、近乎笨拙的掩饰动作。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阮听雾心中最后的犹豫。她抬起眼,鼓起勇气看向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还好吗?”
江砚迟的目光与她相接。在那片深潭般的寂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碎裂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阮听雾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平淡,听不出情绪:“习惯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让阮听雾的心脏猛地一沉。那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太沉重。
又是一阵沉默。雨后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湿凉的草木气息。
“我母亲在德国,”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一家疗养院。很久了。”
阮听雾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这突如其来的、碎片般的倾吐。
“她以前是钢琴老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漆黑的钢琴漆面上,那里映出窗外模糊的树影,“很严格。要求每一个音符都必须完美,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怀念,也听不出怨怼,只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深切的疲惫。
“后来她病了。听不得一点杂音,尤其是……弹错的音。”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融进风里,“会觉得……很吵。”
阮听雾忽然明白了。明白了那反复折磨同一乐章的偏执,那对“错误”近乎恐惧的回避,那完美技术下冰冷空洞的情感——那或许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枷锁。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
“我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长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不由自主的回应,“那里没有钢琴,只有夏天夜晚池塘边的蛙鸣,和风吹过稻田的声音。”
江砚迟转过头来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后来被接回城里父母身边,他们……很忙。”阮听雾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总觉得城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害怕。所以,可能有点吵的音乐,反而让我觉得……热闹一点。”
她说完,脸颊微微发热。这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微不足道的琐碎心情,在此刻说了出来,像是一种笨拙的交换。
琴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
江砚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他没有对她的倾诉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再提及自己的事。
他只是转过身,重新坐回琴凳上。
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黑白琴键上。
这一次,他没有弹奏德彪西,也没有弹奏巴赫。一段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生疏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调子轻柔、舒缓,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不太确定的温暖,像春日解冻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漫过冰封的土地。
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宁静的摇篮曲。
音符不再完美无瑕,偶尔甚至有一两个音略显滞涩,却奇异地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
阮听雾靠在门边,静静地听着。
那简单温柔的旋律环绕着她,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轻轻抚平了她心中那丝为他和为自己而生的细微酸楚。
一曲终了,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消散。
江砚迟的手指仍停留在琴键上,没有抬起。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
阮听雾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鼓掌。她只是站在那里,和他一起共享着这片短暂却真实的、由破碎旋律编织而成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吵。”
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阮听雾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细密而温热的涟漪。
她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清瘦侧影,第一次觉得,那层坚冰般的屏障,或许并非无法逾越。
只是需要时间,和一点点像此刻这般、笨拙而真诚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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