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汇演当晚,礼堂里座无虚席。空气燥热,喧嚣的人声像是不断拍打堤岸的海浪。阮听雾坐在靠前的座位上,手指紧紧绞着裙摆,目光牢牢锁在舞台侧幕。
当江砚迟走上舞台,在钢琴前坐下时,整个空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月光》的清冽音符再次流淌出来,精准、平稳,无可挑剔。那熟悉的、带着疏离感的完美月光,笼罩了整个礼堂。阮听雾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这琴声,和她之前在艺术楼外听到的、那些带着挣扎与真实温度的片段截然不同。
然而,就在乐曲进行到那个他曾无数次卡住的转折点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细微的凝滞,紧接着是一丝不和谐的杂音。台下依旧寂静,但阮听雾看到,他挺直的背脊瞬间僵硬,额角沁出冷汗。
他试图强行控制,手指更加用力,旋律却越发紧绷、滞涩。然后——
琴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手猛地离开琴键,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深深地低下头。
台下死寂一瞬,随即哗然。
阮听雾猛地站起身,不顾旁人目光,拨开人群冲向后台。
后台一片混乱。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江砚迟面朝着墙壁,一只手死死抵着墙面,指节泛白,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张即将崩断的弓。
阮听雾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在他那只冰冷的手背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颤抖停止了。
时间仿佛凝固。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她。过了很久,他抵着墙壁的力度,一点点松懈。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翻转手掌,回握住了她的手。五指交缠,冰冷而用力。
阮听雾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对不起。”
他嘶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破碎得不成调。
阮听雾用力摇头,泪水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不需要道歉。”
他依旧没有回头,但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
“我们离开这里,好吗?”阮听雾轻声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他沉默着,几秒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阮听雾拉着他,穿过后台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从侧门离开了喧嚣的礼堂。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里面的闷热和窒息感。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也紧紧握着。两人沉默地走在通往艺术楼的小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一直走到艺术楼后面那片无人的小花园,在一张被树影笼罩的长椅上,他才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他背对着她,肩膀垮了下来,那层坚硬的外壳仿佛彻底碎裂,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脆弱。
“很糟糕,对吧?”他声音低哑,带着自嘲。
“不,”阮听雾站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被阴影笼罩的脸,“一点也不。我听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他终于抬起眼,眼底是未散尽的红痕和深不见底的痛苦。“我搞砸了。”他陈述着,语气里是麻木的绝望,“在所有人面前。就像她说的,我永远……做不到完美。”
“她?”阮听雾的心轻轻一颤。
江砚迟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母亲。那个在德国疗养院的钢琴老师。”他顿了顿,声音飘忽,“她听不得错音,一点都不能。她说……那是噪音,是垃圾。完美的音乐才能存在,有瑕疵的……不如毁掉。”
阮听雾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了他对“错误”那近乎偏执的恐惧源于何处。
“那不是真的!”她急切地反驳,声音因激动而提高,“音乐不是那样的!有瑕疵的、带着感情的,才是活的!你之前在琴房里弹的,哪怕卡住了,也比刚才台上那个完美的空壳好一千倍,一万倍!”
江砚迟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闪着泪光的眼睛。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当然这么觉得!”阮听雾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视线,“江砚迟,你弹琴不是为了你母亲,也不是为了任何听众。你是为你自己弹的!你喜欢它,不是吗?哪怕它让你痛苦,让你挣扎,你还是放不下它,不是吗?”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门。
他看着她,沉默了许久许久。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小时候,”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她弹琴很好听……后来,她病了。家里不能再有琴声。我偷偷去琴行,被发现……她砸了东西。”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把琴谱……还有她以前写给我的、夹杂着数学公式的纸条……都收了起来。好像那样,就能把那些……好的部分,留下来。”
阮听雾想起那张写着“所有美好终将消散”的琴谱,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水里,又涩又疼。原来那不是悲观,是他对逝去美好的哀悼与封存。
“不会消散的,”她上前一步,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直视着他盈满痛楚的眼睛,“江砚迟,美好不会因为不完美就消散。就像……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会难过,会痛苦,这不完美,但很真实。这比那个在台上完美无缺的幻象,要好得多。”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江砚迟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带着泪痕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慢慢平息,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抚过,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尖锐刺人。
“阮听雾。”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
“嗯?”
“谢谢。”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糟糕的一面。”
阮听雾摇了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带着泪花的微笑:“不糟糕。很真实。”
他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极其勉强,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冷吗?”他问,注意到她在夜风里瑟缩了一下。
“有点。”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脱下那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动作不再像上次那样随意,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清冽的松木气息。
这一次,阮听雾没有拒绝。她拉紧外套,将自己裹住,抬头看着他只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我们……算是朋友了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待。
江砚迟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而深邃,里面有未散尽的阴霾,也有新生的、微弱的星光。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声说:
“以后……弹琴给你听。不完美的。”
阮听雾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她用力点头,笑容在泪水中绽开,比月光更明亮。
“好。”
月光依旧清冷,但此刻照在两人身上,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校庆夜的混乱与崩溃已然过去,而在破碎的月光下,某种真实而坚韧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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