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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裂玉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强烈的不安。

陛下这是何意?难道真要在这等庄重场合,让那身负叛国之名、刚刚受罚跪于殿外的罪奴抚琴?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亘古未闻。

是更进一步的、极致的折辱与践踏,还是……蕴含着某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试探与意图?

林阁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沟壑深得如同刀刻,他隐隐感到,事情正在完全脱离掌控,向着一个更加诡异、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滑去。

而瑞王周沐辰,嘴角那玩味的笑容愈发明显,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在为自己的期待打着节拍,一副全然置身事外、只待好戏开场的模样。

很快,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等待中,两名身材健硕的太监,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一张形制古朴大气、木质色泽深沉内敛、仿佛蕴含着无数时光故事的七弦古琴抬了上来,郑重其事地安置在御座前不远处,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琴台之上。

那琴身线条流畅优美,通体流光暗蕴,龙池凤沼处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一望便知是传承有序、价值连城的绝世名品,其本身,就是一段凝固的岁月与风雅。

周澹然的目光,终于从殿外那片令人压抑的月光中收回,缓缓扫过殿下神色各异、屏息凝神的众臣,最后,落在了那张仿佛自带光环的“九霄环佩”之上,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大殿,也如同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射向殿外那个跪着的人:

“传朕口谕,问那罪奴秦彬,可还识得此琴?可还记得……那首《广陵散》?”

这道口谕,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再次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已然神经紧绷、如同惊弓之鸟的众人心头。让一个刚刚被严厉申斥、罚跪于冰冷殿外的罪奴,在这象征着皇权尊严与君臣和谐的中秋宫宴之上,演奏那首充满了孤臣孽子之愤、悲壮杀伐之气的千古绝响?

这已非简单的试探或精神上的折辱,更像是一种将一个人所有的尊严、过往的荣耀与当下的屈辱,**裸地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放在烈火与寒冰交替的刑架上,进行极致酷刑般的拷问与撕裂。

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殿内那勉强维持的乐声早已彻底停止,舞姬们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整个乾元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坟墓般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唯有殿外那不知疲倦的、呼啸而过的风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冤魂的呜咽。

近侍太监躬身领命,迈着被严格训练过的、悄无声息却又透着急促的步子,快速穿过那寂静得如同巨大棺椁般的大殿,来到殿外丹墀之上,将皇帝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口谕,一字不差地、清晰地传达给了那个如同被遗忘在月光与寒风中的、跪得笔直的身影。

“……陛下口谕:问罪奴秦彬,可还识得‘九霄环佩’?可还记得《广陵散》?”

风声,似乎也在传达这谕旨的瞬间,识趣地停滞了片刻。跪在冰冷石面上,几乎与这寒冷融为一体的秦彬,那看似已然麻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膝盖处灼烧般的剧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道口谕带来的、更加刺骨锥心的精神冲击所暂时覆盖、甚至取代。

“九霄环佩”……《广陵散》……

这两个名字,像两把早已锈蚀、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带着残酷的力量,猛地插入了他记忆深处那扇早已被血泪与痛苦死死封存、布满了厚重尘埃与蛛网的大门。

往昔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奔涌而出——父亲那间充满了墨香与古籍特有气息的书房,自己年少时,于庭院梧桐树下,焚起一炉清香,净手凝神,指尖在琴弦上舞动,流泻出那慷慨激昂、怨愤凄恻、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所有不平之气的旋律。

父亲总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闭目聆听,那威严而略带疲惫的脸上,时而会因为某个精妙的指法而微微颔首,时而又会因为那曲调中过于外露的悲愤而轻轻蹙眉。

末了,总会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轻叹:“此曲……蕴含孤臣孽子之愤,不屈之魂之怒,杀伐之气过重,你年纪尚轻,心境未定,莫要沉溺太过,反伤自身……”

孤臣孽子……不屈之魂……杀伐之气……父亲当年听曲时那意味深长的叹息与告诫,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竟都像是一语成谶的、残酷的谶语。

他秦家,不正是成了这天下人眼中最大的“叛国逆臣”,而他秦彬,不也正是那无处容身、背负着血海深仇与洗刷不尽污名的“孽子”吗?

这《广陵散》,此刻听来,竟像是为他秦家、为他秦彬量身定做的挽歌。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无边冤屈、被当众撕开旧日伤疤的尖锐耻辱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命运嘲弄般的荒谬感,如同积蓄了太久力量的火山,轰然冲上他的头顶,猛烈地冲击着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眼前阵阵发黑,无数金星乱舞,耳中嗡鸣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殿内那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带着各种温度的芒刺,穿透厚重的殿门与遥远的距离,聚焦在他那看似平静、实则即将崩溃的背脊上,等待着,期待着,或是恐惧着看他如何反应,是彻底崩溃失态,是卑微地乞怜,还是……

他死死地、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咬住了早已破损的下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那尖锐的疼痛,如同最后的清醒剂,让他那混乱不堪、几乎要炸裂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而珍贵的清明。不能乱。

绝不能在此刻失态。周澹然此举,是比王瑾那等拙劣的羞辱更加狠辣百倍、直指人心的攻心之术。

他要看的,就是自己的精神在这往昔荣耀与当下极致屈辱的强烈反差下,彻底瓦解、哀嚎求饶的模样。

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得如同冰碴般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痛楚,却也如同醍醐灌顶,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与距离,越过那传旨太监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投向了殿内那依旧灯火辉煌、却如同龙潭虎穴般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声音,因长久的寒冷、压抑与唇角的伤口,带着明显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这寂静得只剩下风呜咽的夜空下响起,不高,却足以让近处的人,以及殿内所有竖耳倾听的人,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字:

“罪奴……卑贱之躯,污秽之手,身负……滔天大罪,岂敢……以蝼蚁之微,玷污千古名琴之清韵,亵渎……前朝绝响之神魂。”

他没有直接说“不会”,没有推脱说“忘了”,而是以“身份卑贱、双手污秽、罪孽深重”为理由,婉拒,或者说,是以一种将自己踩入十八层地狱般的极致卑微姿态,进行着最后的、无声却无比坚韧的抗争。

他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一文不值,却也将那抚琴的邀请,连同那张“九霄环佩”琴所代表的风雅,以及那首《广陵散》所蕴含的刚烈不屈与悲壮灵魂,一同高高捧起,置于一个连周澹然也无法强行逼迫、否则便要承担“逼迫罪奴玷污名琴绝响”之污名的、道德与礼法的神圣高地。

殿内,周澹然听着近侍快步回转、低声清晰的禀报,眸中那冰冷的玩味之色更浓,甚至还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淡薄、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于欣赏的光芒。

果然,这只被他亲手折断羽翼、打入无间地狱的困兽,即便到了如此山穷水尽、身心俱疲的地步,依旧保持着如此敏锐的机锋与不肯彻底弯折的灵魂内核。

他并未如一些人预料的那般动怒,只是从喉间轻轻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呵”,指尖那枚被攥得几乎要与掌心温度融为一体的玉佩,有一下没一下地、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规律,轻轻敲击着御座那冰凉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发出“叩、叩、叩”的清脆声响,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如同催命的更鼓,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是吗?”他淡淡地开口,目光再次如同无形的触手,延伸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那重重宫墙与夜幕,看到那个依旧在月光下,以沉默捍卫着最后尊严的身影,“倒是……尚有几分自知之明。”

他不再提让秦彬抚琴之事,却也没有就此放过他、结束这场精神凌迟的意思。那规律的玉佩敲击声持续着,不疾不徐,如同猫捉老鼠般的戏弄,享受着猎物在爪下挣扎的过程。

他似乎在思考着下一步,又似乎在纯粹地享受这种将他人意志与尊严置于股掌之间随意揉捏、掌控一切的、属于帝王的绝对权力带来的快感。

良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波,会以皇帝的沉默和秦彬那卑微却坚定的拒绝而暂时告一段落时,周澹然忽然停下了那令人不安的敲击动作,将手中的玉佩随手扔在面前铺着明黄桌巾的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不算响亮、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随之一跳的轻响。

他抬眼,目光如同冷电,缓缓扫过殿下那些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众臣,最后,落在了那张散发着幽古气息的“九霄环佩”琴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吩咐道:

“既然他自惭形秽,不愿玷污,也罢。”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此琴……抬出去,置于殿外丹墀,让他好生看着。看着这千古名琴,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或许……能思得更深、更透些。”

这道旨意,比之前让他抚琴,更添了几分残忍而精妙的意味。

将那象征着过往风雅、才华与荣耀的器物,如同展览罪证般,置于他眼前,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天堑,不准触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这种极致的屈辱、痛苦与往昔回忆的撕扯中,进行所谓的“思过”。这已不再是惩罚,而是精神上最残酷的凌迟,是将灵魂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

两名太监再次上前,依言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沉重而珍贵的“九霄环佩”琴抬起,迈着谨慎的步子,走出殿外,将其安置在距离秦彬跪立之处不远、一个他微微抬眼便能清晰看到的、光洁的汉白玉石台之上。

名琴静卧,月光如水,流淌在它那暗沉而润泽的琴身上,泛着幽冷而寂寞的光泽,那七根紧绷的冰弦,在月光下,如同七道冰冷的、充满了嘲讽与怜悯的视线,无声地、固执地凝视着近在咫尺、却已然身处两个世界的旧主。

秦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那张曾经陪伴他无数个日夜、承载着他年少梦想与才华的琴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得几乎让他晕厥的绞痛。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痛苦地颤抖着,仿佛在抵御着某种巨大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击。

然而,仅仅是一瞬,或许是因为那刺骨的寒冷,或许是因为那不屈的意志,他便再次强迫自己睁开了双眼。

眸中,所有翻腾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死水般的、近乎虚无的沉寂,与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的坚定。

他不再看那琴,仿佛那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轮已经开始微微西斜、光芒却不减其冰冷的明月,仿佛那清冷而永恒的存在,才是他此刻唯一可以寄托、或者说唯一可以对抗这残酷现实的参照。

只是,那挺直如松的背脊,在清辉冷月的映照下,隐隐透出一种即将被那无形重压彻底压垮、却又凭借着最后一缕不肯熄灭的灵魂之火,顽强支撑着的、悲壮而苍凉的弧度。

殿内,这场注定载入许多人记忆深处的宫宴,仍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勉强继续着,只是每个人都已食不知味,言不由衷,心思早已飞到了殿外那场无声的较量之中。

周澹然高踞御座,依旧偶尔举杯,唇边甚至重新挂上了那抹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再无半分属于人间的暖意,只剩下帝心难测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深沉与冰冷。

宫宴,终究在一片难以言喻的诡异与压抑气氛中,接近了尾声。

无论人们是否情愿,这场由权力、阴谋、屈辱与坚韧交织而成的夜宴,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月上中天,清辉虽盛,却已隐隐透出强弩之末的疲态,那光芒愈发冰冷纯粹,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如同神祇高高在上、漠然俯视尘寰的目光。

官员们开始依照严格的品秩爵位,依次整理衣冠,收敛心神,向着那依旧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平静无波却威仪自生的年轻帝王,恭敬地行礼告退。

每个人经过那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时,目光都难以控制地、或快或慢地、带着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瞥向丹墀上那个依旧如同被钉在原地般、跪得笔直的身影,以及他身旁不远处,那张在清冷月华下散发着幽寂、神秘光芒的“九霄环佩”琴。

那画面,构成了一幅充满残酷诗意与强烈象征意味的场景,深深地烙印在许多人的脑海之中,恐怕此生都难以磨灭。

无人敢出声议论,无人敢驻足停留,只是那匆匆一瞥之中,蕴含了太多的内容——有对命运无常的唏嘘,有对天威难测的畏惧,有对那年轻罪奴坚韧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有一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周澹然并未再向殿外投去哪怕一眼。于他而言,今夜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或至少,告一段落。

他在内侍太监与宫廷侍卫的严密簇拥下,缓缓起身,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殿内残余的烛火映照下,划过一道炫目而短暂的轨迹,如同流星掠过夜空,随即,便消失在乾元殿深处那重重叠叠、象征着无尽权力与秘密的明黄帷幕之后。

仿佛殿外那个因他一道口谕、一个念头而承受着身心双重极致酷刑的人,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用以点缀这场盛宴的器物,兴致已尽,便可随意遗弃在这冰冷的月光之下。

帝王的离去,如同抽走了这庞大宫殿最后一丝虚假的灵魂,标志着这场中秋宫宴的正式落幕,也带走了那最后一点、由权力强行维系的热度。

殿内的灯火被宫人们逐次、沉默地熄灭,只留下几盏用于值夜的长明灯,在骤然空旷下来的巨大殿宇中,投下摇曳而昏黄、如同鬼火般的光影,更添几分凄凉与阴森。

乐工、舞姬、宫人,所有服务于这场盛宴的人们,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悄无声息地、迅速地散去,偌大的乾元殿内外,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繁华落尽后巨大空虚与死寂的静谧所笼罩,唯有那不知疲倦的风,依旧在呜咽。

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带着深秋特有的、能穿透一切的寒意,呼啸着掠过空旷无垠的广场,卷起秦彬那早已被露水打湿、散落在苍白额前的几缕碎发,无情地抽打着他冰冷的面颊。

那张近在咫尺的“九霄环佩”琴的琴弦,被这骤起的疾风吹动,偶尔发出几声极其微弱、近乎哀鸣般的颤音,如同濒死天鹅的最后叹息,旋即又被那更庞大的风声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膝盖之下的冰冷与麻木,早已超越了痛苦的范畴,转化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一同冻结拖入深渊的钝感,仿佛那双腿早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化为了与身下汉白玉融为一体的、没有知觉的石头。

身体的颤抖,早已超出了意志所能控制的范围,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凋零的叶子,带着一种生命本能的对寒冷与毁灭的恐惧。

唯有那根脊梁,那象征着他不屈意志的脊梁,依旧凭借着某种顽强的、近乎本能的、融入血脉的骄傲,死死地、固执地支撑着,没有彻底地、卑微地弯折下去,如同暴风雪中,最后一杆不肯倒下的旗。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流逝了多久,也许只是弹指一瞬,也许已然沧海桑田。

在这极致的痛苦与孤寂中,时间早已失去了其固有的度量意义,变得混沌而漫长。殿内最后一点用于象征性的灯火也终于熄灭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以及头顶那轮依旧散发着无情清辉、却已开始缓缓向着西天沉落的明月。

月光,是他此刻唯一的、冰冷的伴侣,将他孤独的身影,在光滑如镜的石面上,拉得愈发细长,愈发漆黑,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深刻的伤痕。

就在他的意识在寒冷与痛苦的边界线上反复徘徊,几乎要沉入永恒的黑暗之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犹豫与怯懦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自身后传来。

那脚步声,不同于李德全那种刻意放轻却依旧透着阴柔与算计的步子,也不同于巡逻侍卫那沉重而规律、带着金属铠甲摩擦声的靴响。

这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逃走的犹豫与胆怯。

秦彬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他的所有感官,似乎都已被这漫长的惩罚所磨钝。

那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在犹豫。过了一会儿,一只边缘有些粗糙、却带着与这冰冷夜晚格格不入的、微弱温热气息的粗瓷碗,被一只纤细的、微微颤抖着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放在了他身侧那冰冷的地面上,一个他只要稍微移动手臂便能触碰到的地方。

碗中,是半碗尚且散发着淡淡热气的、呈现出浑浊深褐色的汤水,一股淡淡的、苦涩中带着一丝清甜的草药气息,随着那微弱的热气,幽幽地飘散开来,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如此珍贵而突兀。

又是云舒。

她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那一点点声响,就会引来不可预测的灾祸。

放下碗后,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个跪着的身影,便像一只被猛兽惊扰的、最胆怯的小鹿般,迅速而慌乱地退入身后廊柱那浓重的阴影里,瞬间便消失了踪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而那碗汤药,只是这寒夜月光下,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怜悯之梦。

那点微末的、与周遭刺骨冰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散发着苦涩药草气与生命热度的温暖,像一颗骤然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他那近乎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秦彬那几乎凝固的目光,终于从遥远而冰冷的月亮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迟滞感,收了回来,缓缓垂下,落在了身侧地面上,那只粗糙却承载着唯一善意的瓷碗上。

碗中那氤氲的、即将散尽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变形,如同挣扎的灵魂,却仿佛有一丝极细微、却无比真实的暖意,顺着那苦涩的药香,钻入了他的鼻腔,渗入了他那几乎被冻僵的肺腑,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固执地,熨帖着那早已冰冷麻木、遍布创痕的心脏。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碗药。仿佛那不仅仅是一碗药,而是某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

他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缕即将彻底消散在寒夜中的白气,良久,良久,仿佛要将这短暂的人间温暖,刻入灵魂深处。

那双沉寂如万年古井的眸子里,在最深最暗的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如同被厚厚灰烬覆盖的、一颗不肯彻底熄灭的、最后的火星,在绝望的寒夜中,固执地证明着生命与希望的存在。

他重新抬起头,望向那轮已然西斜、光芒却依旧清冷如霜的明月。

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无声地,吐出几个只有他自己,以及这无边无际的、吞噬了无数悲欢的皇权寒夜,才能听清的字:

“路……还长。”

月光下,他孤独跪立的身影,与身旁那张静默无言、却仿佛蕴含着无数往昔故事的古琴,共同构成了一幅凝固于深宫岁月长卷中的、充满了痛苦、坚韧与无尽悲怆的剪影。

夜,依旧深沉如墨,仿佛永无尽头。而象征着黎明与希望的天光,还隐匿在遥远而未知的地平线之下,渺茫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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